长篇小说连载：莲塘浮生——福建闽侯程氏家人传说（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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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冷血的杀手

 

话说1920年的11月13日夜里，福州仓山乐群路的石厝教堂外，发生了一起命案。

反日运动的学生领袖谢翔皋，被同样也是反日运动学生领袖的林寿昌割了脖子。

这场命案的起因是，林寿昌在学联之外拉起了另一个组织，铁血团，用了很激进的手段进行反日运动，把包销日本货的商人陈鸣岐给杀了。

谢翔皋愤慨，向警方举报了林寿昌。

林寿昌找到谢翔皋，把谢翔皋堵在石厝教堂外面，拿匕首跟谢翔皋算账。

那天夜里，谢翔皋被林寿昌突然袭击，左脖子被割开一个口子，就落荒而逃。

可是，他心慌意乱，加上失血太多，整个人晕头转向，只绕着石厝教堂踉踉跄跄兜圈子，很快就被林寿昌他们给追上了。

林寿昌一靠近，就从谢翔皋后面把谢翔皋一把推翻在地。

谢翔皋再没能够站起来。

他就这么死了。

谢翔皋这回是面朝地倒下，但不是正面朝下，而是侧着脑袋朝下，左脸朝下，右脸朝上。

林寿昌怕他还会翻身起来，就拿匕首在谢翔皋的右脖子上乱刺乱扎。

把谢翔皋的右脖子扎得稀烂。

旁边有喽啰说：“昌哥，伊死去了。”他死掉了。

林寿昌这才停下来。

他看了看手上的匕首，湿漉漉的、通红通红，全是谢翔皋的血，林寿昌把匕首放在谢翔皋肩膀的衣服上来回蹭，擦血。

擦得差不多了，能看到匕首的钢身了，就把匕首交给一个喽啰，说：“去讨水洗澈。”去找水洗干净。

接着擦自己的手，还是放在谢翔皋衣服上擦。

擦完手，再看看谢翔皋朝上的右脸，林寿昌恶狠狠地照那右脸来了一个耳光。

这才心甘情愿站起来，悻悻地对着谢翔皋的尸体说：“噇恰饱讨死。”吃太饱找死。

噇，吃喝。这个字在福州话里只用来骂人。

正常的吃，福州话里是“食”。

也有人用“食恰饱”骂人，那力度就不如“噇恰饱”。

林寿昌跟喽啰们讲的是福州话。

他的喽啰们，也就是他的那个铁血团的成员们，全都是学生，本来互相之间都讲普通话的，但是自打成立了铁血团之后，他们就讲开了福州话。

只有讲福州话才能让他们觉得自在。

学渣的特点。

林寿昌的一个喽啰，给林寿昌递过来一块手巾囝（手绢），让林寿昌擦脸。

那林寿昌，本不打算杀害谢翔皋，只想骂他一顿解解恨。

没想到他骂一句，谢翔皋回了好几句，把他给激怒了。

林寿昌本性流氓，又随身带着凶器，稍不如意就敢拔刀相向。

杀死了谢翔皋，林寿昌平静得就像是杀了一只鸡，而不是杀了人。

冷血的杀手。

对这样的人不能硬碰硬。

谢翔皋年轻气盛，以为自己真理在手正义在胸，就慷慨激昂来了个硬碰硬，稀里糊涂送了自己小命。

谢翔皋是练武的，那时候福州的许多大学生都爱练武，觉得学生练武就是文武双全，而中国一代代年轻人都认为文武双全非常酷。

谢翔皋最崇拜的人是关云长。

关云长就是文武双全的。

他就被一代代的中国人崇拜，在佛教、儒教、道教三教都被封为神。

谢翔皋喜欢关云长喜欢到什么地步，喜欢到留起了关公式的美髯。

那时候留胡须的人很多，谢翔皋留美髯也不算古怪。

林徽因的老爸林长民也留着美髯。

这么酷的一个谢翔皋，死在了流氓学渣林寿昌的手里。

半个世纪之后，国人有一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流氓有文化，你会忘了他是流氓，他拿出匕首来，你来不及反应就死了。

谢翔皋就是这样死的。

林寿昌的几个喽啰看谢翔皋死了，有点害怕，大家都不敢说话。

他们杀害日货包销商人陈鸣岐时，不像现在这样害怕。

因为，他们打出的旗帜充满了所谓“正义性”，抵制日货嘛！

他们甚至还发文告，公布陈鸣岐的所谓“奸商罪行”。

当然，他们全都没露面，文告的署名是“锄奸团”。

可是谢翔皋却将他们给举报了。

林寿昌也有点后悔，看着地上谢翔皋的尸体，又骂：“撒伊啷奶其欛欛侬，朘鸟款做只重，讨死。”操他娘的JB人，吊样做这么重，找死。

他杀了人，还怪被他杀的人不乖，找死。

一个喽啰对他说：“依昌哥，仱着走啊，伓通屈福州礼。”现在要逃啊，不敢呆在福州。

话说这个“走”字，最早的字义是奔跑、逃跑，后来才渐渐有了步行、行走的意思。

福州话里，“走”保留了“逃跑”的意思。

普通话里的“走”，福州话是“行”，音：giang。

林寿昌想了想，就走（逃）了，先去了厦门。

在厦门又觉得不安全，又去了上海。

1920年12月，20岁的杀人犯林寿昌在上海被捕。

可是，这么个杀人犯，只坐了18个月的牢，就在1922年6月获得释放。

怎么可能？

不是可能，而是事实，是史实。

在旅沪福建同乡会等团体的运作之下，在福州籍国民党大人物黄展云等人的运作之下，林寿昌杀人案被当做学生运动里的过激行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鸟。

黄展云还记得吗各位看官？

本书就是拿黄展云开篇的。

本书的《楔子》就是从黄展云开始的。

黄展云早年留学日本，在那里认识了孙中山，从此追随孙中山，被孙中山称为“患难交”。

1919年10月，孙中山派黄展云回老家福州，担任国民党福建支部长，相当于“省委书记”吧。

不过，那时候国民党并非执政党，福建省的政权由军阀掌控，省长由福建督军李厚基兼任。

所以你可以这样理解：黄展云这个“国民党福建支部长”，就是一个全国性社团福建分支的负责人。

营救林寿昌的时候，黄展云就是以“国民党福建支部长”的身份出面的。

1921年，黄展云营救林寿昌的时候，孙中山已经在广州成立了中华民国政府，孙中山任非常大总统，跟北京的中华民国北京政府（即北洋政府）分庭抗礼。

所以，掌握福建政权的北洋军阀李厚基，对国民党要员还是要给面子的。

谁都不知道下一步是北京政府说了算还是广州政府说了算。

林寿昌出狱之后立即加入国民党，成为黄展云的忠实走卒。

他组织了福州学生军，自任司令，学生军听凭黄展云调遣。

在后来的日子里，林寿昌追随黄展云做了很多事。

1922年10月，林寿昌的学生军作为福州城里的内应，配合许崇智率领的粤军驱逐了军阀李厚基。

1923年4月，直系军阀孙传芳、周荫人率军入闽，林寿昌率学生军与福建自治军到福州北边的闽清一带对孙、周部队进行阻击，企图阻止他们进入福州。

但学生军和自治军哪里是人家正规军的对手？被人家打了个稀里哗啦，损兵折将。

不过，司令大人林寿昌安全撤退。

孙传芳、周荫人率部挺进福州城，控制了福建省政权。

你猜林寿昌干了什么事？

1924年5月26日晚上，孙传芳出席了福建省省长萨镇冰的宴会之后回住地。

他的车队经过东街口时，突然有人从路边的一间菜馆楼上朝他车队扔炸弹。

“轰隆”一声巨响，东街被炸出一个大坑，第一辆车上的司机、副官被炸伤，街边一路人甲被炸死。

坐在第二辆车上的孙传芳吓出一身冷汗。

他知道这就是冲他来的。

因为，去赴宴的时候，他就坐在第一辆车里。

刺客肯定事先摸清了孙传芳车队的情况。

但是刺客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不知道身经百战的孙传芳习惯于临时随意换车，不让人找出规律。

这事还让周荫人很尴尬，因为那天萨镇冰请客也请了周荫人，周荫人临时有事没去赴宴，这使得周荫人有了谋杀孙传芳的嫌疑。

不过，孙传芳很聪明，既然查不出凶手，自己又安然无恙，还不如卖个人情，就主动找周荫人交底，说自己相信周荫人，这一定是国民党地头蛇干的。

孙传芳猜对了，就是福州国民党地头蛇干的，黄展云的走卒林寿昌指使喽啰干的。

孙传芳、周荫人是北洋军阀，是第一次国共合作时，国共两党的共同敌人，是北伐革命的革命对象。

1927年4月12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大屠杀，国共两党决裂。

我在前面说过，四一二大屠杀并不仅限于4月12日那一天，那场大屠杀持续了很多年。

而且，四一二大屠杀也不局限于上海，波及全国各地。

在福州，大屠杀始于1927年的4月20日，林寿昌是屠杀共产党的急先锋。

蒋介石因此很器重林寿昌。

但是林寿昌很膨胀，连蒋介石派来福州的官员都敢抵制。

嘿，老蒋下令逮捕林寿昌。

林寿昌逃往上海，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投靠汪精卫，抵制起蒋介石。

后来又回到福建，投靠了闽北军阀。

林寿昌最后是被福建省主席陈仪诱捕并处决。

那是1935年的事。

林寿昌死的时候才35岁。

这是后话。

话说1922年6月，才22岁的福州铁血团头头、身负两条人命的杀人犯林寿昌，出狱了。

王蒙老师说过：“对于青年人没有比革命和爱情的愿望更强烈的了。”

林寿昌就是这样。

追随黄展云就是他的革命，追逐马小姐就是他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