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莲塘浮生——福建闽侯程氏家人传说（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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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程由刷差点被老丈人暴打

话说，婚后第七天，程由刷陪着老婆大人回门，去到罗源霍口雷氏的外家厝（娘家），当天晚上在岳父的“请回门”酒席上喝到大醉，把自己两口子的这个“秘密”给暴露了——因为由刷没钱，雷氏拿自己陪嫁的银手镯换了白鲞、礼饼和线面作为回门礼，让由刷挑着回娘家；拿陪嫁的银脚镯换了现金，包了一堆红包，一毛钱一个的，五分钱一个的，让由刷在她外家厝发红包。这些，都是为了给由刷长脸。行前，雷氏就嘱咐由刷，外家厝有人问起手镯脚镯的事，就说忘记戴了，在甘蔗家里。没想到，由刷喝高，把话给说漏了。

雷氏的外家厝（娘家人）当时就炸开了，雷氏的老爹、畲族拳的拳师，当晚就要把由刷赶走，雷氏苦苦哀求，雷老爹这才勉强允许让烂醉不省人事的由刷暂时先睡在雷氏14岁弟弟的房间里。

安顿了醉酒误事不争气的丈夫，雷氏回到自己房间，大哭一晚上。哭着哭着睡着了，梦里接着哭。

第二天，也就是由刷雷氏新婚第八天，两口子在雷氏的外家厝（娘家），在不同的房间里，演了几乎一样的戏码。

一是，两人都不起床。由刷是大醉不醒，在小舅子的房里昏睡，而雷氏则在梦中哭醒，醒了却不肯起床，觉得没脸见人。

二是，两人都没吃早餐，也没吃晚餐。由刷在昏睡，没人叫他吃饭。雷氏倒插着房门，躲在房里哭，谁来拍门她都不理睬。就像前几天在甘蔗跟由刷“做脾（怄气）”那样，她哭累了歇歇，歇完又哭。

雷氏的父亲，怒不可遏。雷氏是他唯一的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他本不愿意把雷氏嫁给一个外族人，但雷氏的母亲觉得程由刷的条件很好，有房、有地、无父母、无兄弟。这些优势之外，由刷“生真俊（长得帅）”、个子高，也很加分。为了打消丈夫的疑虑，雷氏的母亲劝丈夫去甘蔗现场“觑蜀觑（看一看）”，考察考察由刷的家境。雷氏的父亲在甘蔗看到由刷确实有一间祖传大宅里的厢房，也看到过由刷的几株龙眼树，还看到由刷在自己的地里种甘蔗。现在他明白，由刷“有地”倒是“有地”，可只有3亩地，而不是30亩地。3亩地怎样讨食？

雷氏的父亲开骂了：“骑马囝啊骑马囝！”“骑马囝”犹如北方话的“兔崽子”。又骂，“光棍啊光棍！”“光棍”在福州话里意思是“流氓地痞恶棍”，不是指单身男子。 “骑马囝”、“光棍”之后，就是各种粗口，“洒”啦，“鸡脾”啦。用福州话形容，他进入了“翘爹嚗奶（娘）”的状态，“嚗嚗叫，叫不煞”，骂骂咧咧骂不停。

雷氏的父亲，这位畲族拳的拳师，骂着骂着，把自己骂到激愤无比，突然对老婆说，我去拍（打）死伊，骑马囝！雷氏的母亲死死拽住丈夫，无放底急（别急），无放底急。哇呀呀，岳父揍女婿不要紧，但拳师打女婿就可能要命，程由刷哪里经得起拳师的三拳两脚？

雷氏的母亲，心疼女儿，气女婿，但她比丈夫冷静。她对丈夫说，由刷无骗侬家（我们），是媒人骗，她说，“媒人做媒都这样（媒人讲亲都俪只款）。”

自古，媒人的嘴，骗人的鬼。媒人为了提高成功率，都不惜花言巧语，夸大其词，连皇室都敢骗。明代，为防外戚干政，皇室公主都在民间选驸马。嘉靖皇帝给妹妹永淳公主选驸马，听信媒人的花言巧语，选中了一个叫陈钊的平民男子。即将大婚之际，才发现陈钊的生母不是陈父的正妻，只是个妾。嘉靖紧急叫停这门婚事。

可是有一条，媒人“天一脚地一脚”地“讲脬（忽悠）”，都是有技巧的。

一是，避重就轻。比如忽悠嘉靖皇帝的媒人，小心翼翼地回避了陈钊生母的小妾身份。就是说，媒人并没有撒谎，只是没提到生母身份这件事。可皇帝陛下也没问啊！堂堂皇室嫁公主，会嫁给妾的儿子吗？这还用问？妾虽然也是明媒正娶，不是男人养在外面的“外室”（小三），但在家庭中的地位十分卑微，妾被排除在家庭之外，不能参加家族的祭祀。古人体面人骂人，没有粗口，而是做人身攻击，其中最狠的莫过于“汝母婢也”。这句话可不是现在网上流行的谐音粗口，纯粹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妈是小妾。所以，皇室公主不会嫁给妾的儿子是不言自明的，用现在的话说，皇室公主在婚姻上的默认值就是：不嫁给妾的儿子。

二是，媒人说的那些有的没的，都不写到婚约上，不是“红”纸黑字。用雷氏母亲劝解她丈夫的话来讲，就是：“契底里无载。”等你发现她的不实之词，生米都做成熟饭了，你还没法追究。就算雷氏娘家人现在找到媒人，质问她，由刷只有3亩地，为什么汝说有30几亩？那媒人会怎么答？她会说，无这事，我当初就是讲3亩地。那时候，没有视频、没有录音，媒人当初怎么讲，谁都说不清。

依着雷氏父亲那套路，女儿就不要跟着程由刷回甘蔗了，断了这门婚事。由于不受汉族礼教洗脑，畲族的结婚离婚都比较自由，所以雷氏父亲就嗷嗷叫着让女儿离婚。

但雷氏的母亲不赞成。她觉得程由刷本质不坏，把3亩地夸大成30亩地的不是他而是媒人，由刷只是没否认、没澄清。再说了，3亩地虽少但还是有，由刷不是穷光蛋。再说了，由刷有房是真的。

她觉得，若女儿都肯为由刷把手镯脚镯舍了，还编了假话来蒙混，就说明女儿自有打算。

那天下午，雷氏的母亲苦口婆心总算叫到女儿打开了房间门，母女俩坐在床沿聊了半个下午。母亲发现，女儿其实蛮喜欢由刷的，她现在哭哭啼啼，一是气由刷醉酒误事，二是觉得丢脸。

母亲问女儿，汝怎样拍（打）算？

女儿答：蜀日晡（前天夜里），由刷给我讲，伊侬（他们）风俗是，女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母亲明白了女儿的心思。

母亲正打算出门去小儿子房间找由刷，母女俩就听见有人在外面轻轻推门。

母亲问：“底侬（什么人）？”

推门的是由刷，一听门里不是他老婆雷氏回声而是岳母，就怔住了，不敢再推门。

带他来的小舅子看他要怂，有点看不过，就大声说：“依奶（妈妈），是姐夫。”

里面的人已经猜到是由刷，小舅子刚说完，门就开了。由刷看到，是岳母。

岳母回身往房里走，边走边说：行底来（走进来）。

由刷就跟了进去，小舅子也跟着进来。

由刷看到，雷氏坐在床沿，头朝她自己的右侧歪着、低着，不看由刷。

由刷说：三妹，我给汝做畅（开玩笑），汝怎样当真啊？

雷氏不抬头，不看由刷。

由刷像变魔术一样，从怀里掏出：银手镯一副、银脚镯一副，递到雷氏的右侧下方、雷氏眼睛对着的地方。雷氏的眼睛霎时间就亮了，我奶（我的妈），是我其手镯、脚镯。

手镯脚镯失而复得，雷氏喜出望外，哎呀呀，嘻嘻嘻，是我其，是我其。16岁的新娘，其实还是个孩子，前面哭得那么伤心，此时此刻，瞬间就回嗔作喜，变成啥事都没有的快乐少女。

她问由刷：不是都着（在）福州使了？怎样固着底（怎么还在）！

由刷说，我给汝做畅，汝怎样当真啊！汝其（的）手镯、脚镯，我都无使（没花）。

雷氏问：汝底呢（哪里）来其（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