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莲塘——福建闽侯程氏家人传说（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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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堂弟拉稀，堂姐断魂

话说1891年正月初二那天中午，本銎夫妇带着长子到了竹岐榕岸林氏的外家厝（娘家），发现往年热闹的娘家冷冷清清，没有人气，没有人声。本銎就去了灶前（厨房）旁边大舅子的房间查看。

本銎推开大舅子的房门，看见大舅子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白纸，嘴唇红得像红纸，整个人有气无力。

本銎心里一沉：死了（惨了），痨病！本銎的父母几年前痨病死去，临终前也是这样的白纸脸、红纸唇。本銎可太熟悉了。

他站在大舅子房间门口对厨房里的林氏说，二妹，二妹！快来，快来！林氏在娘家排行老二，被叫做二妹。

林氏踮着小脚碎步，快快踮进大哥卧室，只见倚在床头的大哥闭着眼睛，张着嘴巴，脸色白得像白纸，嘴唇红得像红纸，整个人有气无力。

林氏俯身叫到：依哥，依哥！

她大哥慢慢睁开眼睛，看看林氏，突然一激灵：二妹，汝怎样来了？汝无罩着（遇着）依水弟？

依水是林氏叔叔的儿子，十来岁的一个小孩。

林氏感到不安：依水弟？无。什乇（什么）事计（事情）？

她大哥很痛心地骂了一句粗口，突然连声咳嗽。咳得他不停喘气。

这是怎么回事呢？

不祥的感觉涌上林氏的心头，她感到害怕，心里发怵。

她大哥说，依奶（阿妈）、我、三弟，都坏去了，都病去了，痨病。

说话时，她大哥不停喘气，整句话断断续续。

林氏一听就傻眼了。她知道痨病是杀气很重的传染病。几年前公公婆婆得了痨病，都不让她和孩子靠近。

林氏的母亲和兄弟，也一样不想让林氏一家人靠近。他们知道林氏夫妻今天按惯例会回来，所以头天（正月初一）林氏的母亲就找了林氏的婶婶，隔得老远跟她说话，嘱托她让她小儿子依水今天上午到村头堵着林氏他们，叫他们掉头就回甘蔗，别进家门。

可是，林氏被本銎推着手推车推过村口进到村里，一路上都没见到林氏的那个小小堂弟依水啊！

这是怎么回事呢？

初二上午，林氏的这个堂弟真的去了村头。

可是那几天过年他吃坏了肚子。

闽侯的春节从年前的腊月廿三日开始，那是闽侯人的第一个“祭灶日”。

闽侯人祭灶分两天。

腊月廿三“祭荤灶”，就是大鱼大肉大酒伺候灶王爷，孩子们从那天就开始不停地吃东西。

廿四日“祭素灶”，还是伺候灶王爷，有水果、灶糖、灶饼，没有鱼肉荤菜也没有酒。为什么没酒？怕灶王爷喝醉上天述职胡言乱语。不给吃荤菜也是同样道理，怕灶王爷吃得油腻腻上天去形象不好。福州童谣唱到：“尾梨（荸荠）尖尖，灶君上天。灶君上天言好事，灶妈下地保护侬（人）。保佑侬爹（父亲）有钱赚，保佑侬奶（母亲）福寿长……”

廿五日主妇们开始磨米浆蒸年糕，孩子们这天开始有年糕吃。闽侯的年糕除了一般的红白糯米年糕之外，还有萝卜糕、芋头糕，肉丸糕等。廿九日是闽侯人的“小年”，家家户户开晚宴。除夕吃年夜饭不用说了。正月初一，孩子们各家各户去拜年，挨家挨户吃糖吃饼。

那是孩子们真正的节日。不管荤的素的，都吃，荤的也吃素的也吃，吃了荤的吃素的，吃了素的吃荤的，不亦乐乎。

林氏的叔叔是个木匠，不到50岁，年富力强带着几个徒弟在竹岐、甘蔗、荆溪乃至福州城转来转去给人家起厝造屋。他会绘图，能按东家要求设计屋宇，名气大，受欢迎，因而生活蛮富裕，他的孩子过年历来都能大吃特吃。

其实就算不很富裕的林氏娘家小家庭或者竹岐、甘蔗乃至全中国各地，富裕的不消说，不算富裕的甚至贫穷的人们，过年也都还是能够吃得比平时好、比平时多，“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嘛。我小时候看过现代芭蕾舞剧《白毛女》，剧中赤贫农民杨白劳都要想法设法给女儿喜儿买一根红头绳过年，让女儿“欢欢喜喜过个年”。那喜儿，老爹外逃躲债好几天不见人影，她一边痴等痴盼，同时不忘跟姐妹淘一起剪窗花贴窗花，端的是欢欢喜喜。

这是中国人的习俗。

这个习俗常常吃坏一大批人，小孩、大人都有。从古至今，一直都这样，直到现在还这样，春节期间闹肠胃炎的人总是很多。

一般情况下，吃坏就吃坏吧，再吃点儿止泻药什么的就行了。农村小孩都皮实，不用吃药，拉几次稀的就过去了，能够自愈。

可是1891年正月初二那天上午至中午，吃坏了肚子的林氏堂弟依水，造成的后果很严重。

那天上午，他就被他母亲催促着去村头等堂姐。母亲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去，给了他一大包灶糖灶饼，让他吃个够。他在村头的路上站站坐坐吃吃，又几次三番跑开来，钻进附近的甘蔗林里去拉稀，……

林氏一家三口，就在依水去甘蔗林里拉稀这样一个错误的时间，“误入”一个错误的地方——“肺结核疫区中心”她的娘家。

林氏的娘家人还以为万无一失了，不料一睁眼却看到林氏一家人来到床前，都大吃一惊，问的都是同一句话：汝无罩着（遇着）依水弟？接着又都骂一句粗口。林氏的母亲还加上一句：椷囝蒂啊椷囝蒂！“椷囝蒂”是闽侯人责骂小孩的话，犹如北方人骂的“兔崽子”。

林氏暗暗叫苦，看到母亲、哥哥、弟弟全都病在床上，不成人样，心里又疼又酸又急。她出了哥哥卧室又进了弟弟卧室，出了弟弟卧室又进了母亲卧室，来来回回团团转，一时没了主张。

当她打算再一次进母亲卧室时，本銎拦住了她：“二妹，痨病会传。”

林氏：旦（现在）怎样做？

本銎：转厝（回家）。

林氏不忍就这样离开病怏怏的母亲、哥哥和弟弟，就怔怔地站在餐厅犹豫。

这时林氏的母亲挣扎着起身出了卧室门，她拄着拐杖走到餐桌前坐下，严厉地对林氏说：“二妹，快转去甘蔗！”外孙由岁跑了过来，想依偎着外婆，被外婆拿拐杖挡住了：“我囝臒（我儿乖），外嫲有病，无走过来！”由岁跟外婆不是很熟，所以不敢造次，就势靠在母亲林氏身上。

林氏含着眼泪问母亲：“依奶（阿妈），汝各人食昼未（吃午饭没）？我给汝做。”女儿就是女儿，明知自己有染病的风险，还是想着母亲和兄弟。

话音刚落，林氏的三婶、就是那个“玩忽职守”的“椷囝蒂”依水的妈妈拎着一竹篮饭菜从林氏娘家的厨房门进来了，她一看林氏一家三口就大吃一惊，她跺着脚问林氏：汝无罩着（遇着）依水弟？椷囝蒂！我叫伊去截汝各人，汝无罩着（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