畹华回来了，她悲喜交加。大半年没见了，可知她把想念他的红豆早已植在了夏天的梦里，别问爱有多深，唯有月亮可以代表她的心？然，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当梨园艺人们纷纷前往梅家吊唁之际，剪短了头发、头插小白花、神情哀伤的她，却被人拦了下来，连门都不让她进。于她而言，这无疑是晴天霹雳。前来吊唁的人中有四大名旦中的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还有“五大名旦之一”之称的名旦徐碧云，以及王蕙芳、姚玉芙、魏莲芳、王少楼、王少卿、王幼卿等，每个人都身着孝服，进了灵堂，烧了香，磕了头，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她孟小冬被无情地挡在了门外？要知道，这可是她的家，伯母胡氏可是她的祧母啊！

怎么，这个家她进不得吗？她可是梅兰芳明媒正娶的妻子，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叫人把她挡在了门外？除了福芝芳，还会有谁？与梅家相熟相知的人，谁不知道她和梅兰芳的关系，又有谁敢在她面前说梅宅只有福芝芳一个女主人？虽然她和畹华没有公开结婚，那也是事先得到梅大奶奶王明华赞同的，而且有媒妁之言，有证婚人，有伴娘，也拜了天地，无论如何，她的身份不会因为福芝芳的否认，就能轻而易举地被抹去的！福芝芳凭什么不让她进门？死者是畹华的祧母，而她嫁给他时，本就是以两头大的正房太太身份嫁的，所以她是祧母胡氏名正言顺的媳妇，媳妇给婆婆戴孝不是理所当然的嘛？

“你们想做什么？”她瞪大眼睛，愠怒地瞪着将她挡在门外的人，愤然地说，“我是梅畹华明媒正娶的妻子，这宅里死去的人是我的婆婆，你们这是不让媳妇给婆婆戴孝吗？”

“大奶奶有吩咐，孟老板不许进门给老夫人戴孝。”

“大奶奶？哪个大奶奶？”她冷笑着，“大奶奶早就死了，就葬在万花山的山坡地，你们都不知道的吗？”

“是福大奶奶。”

“福大奶奶？”她杏眼圆睁，“笑话！这梅宅子里住着的除了明华姐，还有谁敢自称大奶奶的？福芝芳是梅家的媳妇，我孟令辉也是梅家的媳妇，这梅宅她住得，我孟令辉也住得！”边说，边推开挡在她面前的人，冷冷地喝道，“让开！”

“福大奶奶交待过了，请孟老板别让我们为难。”

她还是被挡在了门外。“孟老板？请你别忘了，我还是梅太太！和福芝芳一样，我也是这座宅子里的女主人，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进去？”

一向心高气傲的她，被堵在梅家大门口，引来不少人的围观，自觉面子大失。她福芝芳可以不承认，他梅兰芳难道可以不承认吗？此时此刻，又急又气的她，不想继续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下去了，而是选择了反抗，厉言要求面见梅兰芳。然，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心心念念的他，非但没有站在她一边为她拒理力争，反而好言相劝，劝她先行离开。什么？要她离开？她瞪大眼睛，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眼前这个被她视作丈夫的人是叫她离开吗？这里可是她的家，死的人又是她的婆母，他居然为了福芝芳叫她离开，叫她情何以堪？

“畹华，你……”她含着满腔悲愤的泪水瞪着他，整个身子都打起颤来，“你……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令辉，”他侧过头，附在她耳边低声劝慰着她，“你知道芝芳正挺着大肚子，这要闹起来，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我便什么事都做不出吗？为什么我非要让着她，而不是她让着我？我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来替婆婆戴孝吊唁有什么于理不通的吗？”

“你没有于理不通。令辉，就当是我求你了，好不好？”梅兰芳颇为为难地盯着她说，“我求过她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哪怕让你进来磕个头也成，可芝芳说了，要是放你进来给伯母戴孝，她就要拿两个孩子，还有肚子里的那个，和你拼了。”

“和我拼了？畹华，你当真还相信她那些鬼话吗？上回为了不让我跟了你去美国，她说要堕胎，现在又拿孩子说事，是不是只要她拿孩子说事，你就事事都要听了她的？如果有一天她让你休了我，你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

“令辉，你知道，这不是一码事的。”

“怎么不是一码事？她不就是不肯承认我梅太太的身份吗？畹华，当初你娶我时，就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我嫁到梅家，是和福芝芳平起平坐的正房太太，而且我本就是你伯父伯母这一支的祧媳，她福芝芳凭什么这么霸道，凭什么不让我这个正宗的媳妇给婆婆戴孝？”

然而，不管她怎么争辩，他还是为了孩子着想，没有让她进门。为什么？福芝芳不让她进门，她尚能理解，可为什么就连他，她的丈夫，也不肯让她以媳妇的身份进门给自己的婆婆尽孝？难道，这个他最最心爱的男人，其实从来都不曾把她当回事吗？她开始怀疑，在他心里，自己究竟是怎样的身份，妻，还是妾？她终于有所醒悟。泪眼问天，这三年多来，她到底在他面前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她孟小冬还算是他梅畹华身边最最亲密的那个人吗？不，她在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地位，甚至无足轻重，连一般朋友都不如，要不，为什么他们都能进门参加吊唁，唯独她这个媳妇却不能呢？

（节选自吴俣阳《梅兰芳华 千千阙歌》修订版 第4季《雪舞霓裳 孟小冬》第8章《争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