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就在梅兰芳出发赴美前，身边的两个女人，却于明里暗里地进行了一场赴美之争。在进行大量而细致的准备工作中，梅兰芳他们预备了许多具有中国特色的小礼物，其中有梅兰芳亲自绘制的扇面、印有梅兰芳名字的绢绣等，还有笔盒、墨盒。那些墨盒，有的上面刻着梅兰芳的名字，以及梅兰芳的古装妇女头像，还有的则印着孟小冬反串《游龙戏凤》的李凤姐和反串《黛玉葬花》中的黛玉的剧照。这意味着什么呢？可以揣测，起初，梅兰芳是打算带孟小冬一同赴美的，可如果他携孟同行，那么又该如何对福芝芳交代？

所以，他不免有些犹豫。毕竟福芝芳是大家公认的梅夫人，孟小冬虽然也是明媒正娶，但终究是秘密成婚，要让她以什么身份出现在他身边呢？如果到了美国，有人问起来，他又该如何解释？也说是梅夫人吗？再说了，年初，他携孟小冬赴广州，赴香港，又在上海住了一段时间，连年都是在一起过的，也算对得起她了，这对福芝芳，多少有些愧疚。如今，他是不是应该携福芝芳同行呢？这样，也算端平了一碗水。

福芝芳和孟小冬都争取随梅同行，谁也不肯让步。福芝芳的理由，她是正宗的妻子，何况梅兰芳刚刚和孟小冬同游了香港，这次无论如何也该轮到她了；孟小冬的理由，她和梅兰芳赴港，原本就是梅兰芳补偿她的，因为之前，他带福芝芳去了天津。同时，她还说了一个十分有说服力的理由，那就是，福芝芳此时已有孕在身，不适宜长途旅行，何况梅兰芳此次赴美，演出任务重，时间也长，身边有个孕妇，怎么说也不太方便。

“有孕”，这是福芝芳赴美最大的障碍，也可能就是梅兰芳最终下决心弃福取孟的最主要的原因，于是，墨盒上便有了孟小冬的头像。福芝芳也知道挺着个大肚子随梅赴美，的确多有不便，但她又很不甘心，既然“孕”这个问题是个障碍，那么，消除这个障碍不就行了嘛。如何消除？堕胎！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梅兰芳还能说什么？他只能横下一条心：谁也不带。

谁也不带？就因为福芝芳说了句要堕胎吗？孟小冬仍然不甘心，她继续坚持着，坚决不肯让步。“她说堕胎便是堕胎吗？畹华，这种话你也会信，是不是太愚蠢了？”

“芝芳个性倔强，她说得出就做得出的。”他望着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

“凭什么？凭什么她去不了，我也不能去？你别忘了，我和她不同，我本来就是唱戏的，我是冬皇！还有，为了陪你去美国，我没日没夜地练习旦角的戏份，我付出了这么多努力，难道你都看不见吗？”

“我自然看得见，可是……”

“可是福芝芳才是你心里认同的梅太太，而我孟小冬只是你的妾，不是吗？”

“你说着说着，又说不在理字上了。”

“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畹华，有时我真看不懂你，难道你就真的那么怕福芝芳吗？她跟我一样，只不过是兼祧的身份，她生得了儿子，难不成我便生不了吗？”

“你这是气话。”

“是！我是说气话！你答应过明华姐的，要给我名正言顺的名分，要让我做你正大光明的妻子，可你倒是怎么做的？墨盒上早就印了我的头像，你若不带了我去，岂不是要让承华社的同仁们看我的笑话？”

“没人看你的笑话。”

“可我已经是个笑话了！我明明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可外人都是怎么看我的？他们还是把我当成你的妾，当成你的外宅，这都是因为谁？不都是因为你的优柔寡断吗？我已经为你忍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难道你还要让我继续委屈继续痛苦下去吗？”

她的话，他都明白。她的心意，他也都懂得。可是，为了梅家的后嗣，无论她怎么坚持、怎么乞求、怎么斥责，他都不能能带了她一起赴美。望着眼前这个冷若冰霜的男人，她的心被伤到了极点，只是要争取和他一同赴美演出的机会，他便如此铁石心肠，执意不肯答应，这以后的日子又该如何过下去呢？

从前，他虽没有公开带她出现在公众面前，但因为明华姐尚在世间，面对他们的关系，福芝芳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好打落门牙，默默承认了即定事实，她亦不必看福芝芳的脸色行事，可如今，明华姐不在了，她和他的关系虽然明朗化了，但福芝芳依仗着自己是为梅家延续香火的功臣，又如何会把她放在眼里？毕竟，福芝芳先她数年进入梅宅，又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而她的肚子偏偏又不争气，叫她拿什么和那个女人抗衡？除了畹华的爱，她想不出自己还能如何保全自己在梅家的颜面，让自己彻底在福芝芳面前站直腰。本以为畹华这次带她赴美，便是向福芝芳表明她在梅家的地位，可没料到他居然临阵脱逃，还是在福芝芳面前败下了阵来，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他爱她爱得根本不够吗？

是的，他根本就不如她想象的那么爱她。可他为什么还要娶她，莫非只是把她当作了一件可有可无的华美衣裳、一只可以点缀他绚烂人生的花瓶吗？不，她不要做他的衣裳，不要做他的花瓶，她只要做他的妻，与福芝芳平起平坐的妻！这是他对她的承诺，他不可以反悔的！然而，他心意已决，还是没有答应带她一起赴美的要求，这一下，她算是对他彻底死了心，于是，愤懑之下，又独自跑回了娘家。

（节选自吴俣阳《梅兰芳华 千千阙歌》修订版 第4季《雪舞霓裳 孟小冬》第7章《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