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宇宙锋》一经上演，便获得了极大成功，然而，伴随着这份成功的到来，他和她的关系也变得更加冷漠了。那些个日子里，他宁可把自己整天整天关在练功房里，也不愿意多跟她说上哪怕是半句心里话，这让她对他心生埋怨，更让她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听信师傅仇月祥的话，那么草率便作出了与他秘密结婚的决定。

她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妾？外宅？还是当初他许诺的，和福芝芳平起平坐的两头大的正房太太？如果是正房太太，他们的结合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没有花轿，没有礼炮，没有迎亲的队伍，甚至新房都设在冯耿光宅中，这么做到底是是避讳谁？是王明华吗？不，她和他的结合，是得到王明华的许诺和祝福的，那么她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过着这种见不得人的日子？如果在他心里，她当真是和福芝芳平起平坐的太太，为什么不肯带了她回梅宅居住，为什么不肯让她正大光明地出现在福芝芳面前？

“你忘了当初娶我时，对我许下的诺言了吗？”她目光犀利地瞪向他，步步紧逼地问他。

“令辉。”他轻轻喊着她的字，“你知道，明华还在，两头大的说法显然无法令人信服，这时候公开我们的关系，岂不是要告诉别人，你我之间只是……”

“只是什么？”她冷笑着，“是你怕别人说闲话，说我是你包养的外宅，还是你打心底，压根就从没把我当作是两头大的太太？”

“明华尚在，你就不可能成为梅宅名正言顺的太太。现在就要我带了你回梅宅，这不是为难我吗？”

“为难你？当初你娶我时怎么没觉着为难？你忘了明华姐是怎么说的吗？你忘了你自己是怎么当着明华姐的面对我许下的承诺吗？”

“我没忘。这些我都没忘。但你是个明白人，这时候公开你我的关系，只能令你难堪，你想想，明华和芝芳都在，大家都知道她们是梅宅两头大的太太，而你这个时候跳出来又该如何自处？”

“而我只是个小妾，对吗？”她满含着满腔热泪望向他摇着头说，“我就知道，在你心里，始终都把我当作是你的妾，你根本从来都不曾有让我做你太太的心思！”

“不是的。”他嗫嚅着嘴唇解释说，“我娶你时就是拿定了主意，要让你和芝芳平起平坐的，只是明华她……有明华在一天，你我的关系就不能公开明朗化，如果明华不在了，你我才能名正言顺。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你明白吗？”

“就算是为了我好，你也不该如此冷落于我！我可是你新婚的妻子，这被窝还没焐热呢，你就跑回梅宅跟别人亲热去了，连孩子都生出来了，还出双入对地跑到天津大秀恩爱，你这是要置我于何地？”

“令辉……”

“我就问你一句，是爱她多一些，还是爱我多一些？”

“……”

“回答不出了是吗？在我们新婚的这一年里，偏偏生出孩子的是她而不是我，这难道还不能够说明问题吗？梅畹华，你若是心里没有我，就明明白白地说一句，我立即提了箱子回娘家去，以后再也不挡在你们面前惹人厌烦了！”

“你不要胡闹了好不好？芝芳是我的妻子，她替我生下孩子错在了哪里？”

“胡闹？”她泪眼模糊地盯着他，“好，她没有错，你也没有错，都是我任性，都是我胡闹了好不好？既然你那么不想来我这，干脆以后就不要来了，反正我这张冷脸也不如别人的热脸好看！她要巴结你，便让她巴结好了，我反正是不希罕的！”

“令辉，你越说越不像话了！”

是的，她越说越不像话了。可她并不想这样的。她没有办法，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只是想从福芝芳手里把他给抢回来，可为什么她费尽了心思，还是不能让他像从前那样宠着自己疼着自己呢？或许，他只是一时贪恋她的美貌，才与她结合，而心里真正爱的却是梅宅里住着的福芝芳，既然如此，又何必拴着她，让她为他伤心为他难过呢？

她也曾想，纵使他已经长满了白胡子，而她依然还会是他最爱的小娘子；她也曾想，与他牵手流年，一起坐在家中的院子里，甜蜜地回想曾经共同走过的日子；她也曾想，像从前那样，紧紧偎在他的怀里，感受细水长流的幸福；她也曾想，娇娆盛放在他的生命里，在平实的生活里，她陪他、他伴她，浓一段情思，淡一段情思，依然安静地让他为她遮风挡雨，让彼此的人生，从此朵朵美丽、处处皆歌。可是，他还会给她这一切，她想要的温婉和明媚吗？

她不知道。她已经对自己彻底失去了信心，更无法捉摸少言寡语的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她要的只不过是一段平凡而幸福的爱情，为什么转身过后，一切都变得难以预料，难道，一切的美好，都只是一个缥缈的梦，都只是一曲感人心弦的而又易碎的歌？泪光盈盈里，把酒问青天，为什么，许多深重的爱情，却载不动这一瓢的清浅？为什么，许多浓厚的爱情，总是离了又聚、聚了又散？为什么，许多甜蜜的爱情，总是情到深处情转薄？

转眼间，又到秋凉时。就在她为着自己的遭遇感伤之际，却从天津传来了王明华病危的消息。他立即赶赴天津，她也随即抵津，见了缠绵病榻之间的王明华最后一面。虽然早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可当她匍匐在王明华榻前时，还是忍不住悲伤地哽咽起来，为了王明华的遭遇，也是为了她自己的遭遇。

“哭什么？”王明华费力地抬起胳膊，伸手轻轻抚着她的秀发，叹一口气说，“早死早解脱，我这么天天病着，跟死人早就没了分别，与其这样痛苦地活着，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

“明华姐……”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畹华，芝芳的个性太过要强，又把畹华管得过死，我去了后，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畹华，务必要让他重新振作起来，不要让他因我的死而陷入长久的悲痛之中。”

“不会的，你不会死的。”她潸然泪下地望向面色苍白，早已憔悴得不成人形的王明华，“你要快快好起来，因为畹华真正需要的人是你，没有了你，我真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的。”

“又说什么傻话？”王明华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有没有我，谁还不都是一样的过日子？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要替我照顾好畹华，替我打理好梅宅，要不，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明华姐……”

“答应我。”

她重重点着头：“我……”

“还有你，畹华。”王明华把头掉向一直守在他床头的梅兰芳，再次伸过手，将他和她的手紧紧握到一起，“你得答应我，等我死后，给令辉正当的名分，要让他做你名正言顺的妻子。”

“明华！”他早已是泪流满面，“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静养，医生说了，你的病……”

“别再骗我了。”她仍然面带微笑地说，“我自个的病，我自个明白。自打大永和五十去了后，我也就跟着去了，之所以还强打着精神死撑着，只不过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和孩子们。现在好了，有芝芳和令辉帮你打点一切，我也就能放心地走了，可是，你千万不要亏待了令辉，虽然没有公开结婚，但她毕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若不给她相应的名分，我死了做鬼也放不过你。”

“明华，你说这些又是何苦？”

“现在再不说，就来不及了。”王明华轻轻摇了摇头，又回头睃一眼孟小冬说，“我这就把畹华交给你了，他要是对你不好，你就到我的坟头告他的状，只要我在天有灵，就一定会替你作主的。”

“明华姐……”她紧紧攥着王明华的手，呜咽着说，“不会的，你不会走的。畹华不让你走，我也不让你走！”

“可大永和五十还在等着我呢。”王明华翕合着嘴唇，极度困难地说着，但脸上却没有半点痛苦的表情，“我的大永，我的五十，他们已经等了我很久很久了，我答应过他们，要去陪着他们的，”边说边瞟向梅兰芳，又盯了盯她，“畹华，令辉，你们也不能食言，要过得幸福。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

那一天，那个金桂飘香的季节里，他的结发妻子王明华，就那样安静地卧在他和她的胳膊里睡着了。她知道，明华姐是永远地睡着了，这下她便可以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大摇大摆地住进梅宅了，可她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如果她在梅家的名分，要用眼前这个娴惠淑德的女子的性命来交换的话，那么她情愿永远也没认识过畹华，更没爱过他。

“令辉……”

“畹华……”

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泪水宛如决堤的大海喷涌而出。

“明华姐她……”她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面色如纸、双目紧闭的王明华，感觉到一种撕心裂肺、天旋地转的痛。

“她睡着了。”他伸手轻轻抚着王明华冰凉的脸，“她睡着了，我们这就带她回北京，回梅宅。”

（节选自吴俣阳《梅兰芳华 千千阙歌》修订版 第4季《雪舞霓裳 孟小冬》第6章《托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