畹华，对着一缕明月光，她第一次在心里这样念着他的名字，于清香四溢里轻拨琴弦，在梦的水中央流连，轻奏起千丝万缕的柔情，托剪剪清辉，为他捎去深情无限。只是，穿越岁月，穿越时光，穿越距离，远处的他会看见一颗晶莹无比的水晶心在波心为他跳跃吗？他知道，他自然是知道的。从始至终，他都是喜欢着她的，然而，纵使心里再喜欢她再深爱她，已有两房妻室的事实，也迫使他不能放开心怀地去爱她去接纳她，只因不想委屈她做他的妾，更不想让她夹在另两个女子之间无从自处。是啊，他家中已有两房妻室，即便是她孟小冬有情于他，又能如何，难不成真要她委曲求全，心甘情愿，只当他一辈子的妾？

她显然是不愿的。然而当齐如山和冯耿光，以媒人的身份，出现在孟家为他提亲而来时，她还是犹豫了。到底，是嫁还是不嫁？如果嫁了，她便成了别人的妾，如果不嫁，她还有很多机会，可以找到一个更加称心如意的乘龙快婿，然，她这些年默默等待默默守候的人，不就是他梅兰芳吗，除了他，她还能嫁给谁呢？无论如何，她是爱他的，摆在她面前唯一的难题，便是梅兰芳已娶有两房妻室的事实，然，难道便因为这些，她便要毅然决然地，和自己深爱着的男人分道扬镳吗？

“孟家的女儿是不会嫁给别人做小的！”已被她从上海接来北京同住的父亲孟鸿群，断然拒绝了齐如山、冯耿光的提亲。不管怎么说，梅家孟家同是梨园望族，凭什么他孟家的女儿便要嫁了梅家的男子作妾？是女儿嫁不出去，还是孟家非要巴结上梅家？想小冬现在也是名震天下的坤伶，等在门前排着队来提亲的人数不胜数，便是贵人家的太太身份孟家也是不希罕的，更何况是他梅家的小妾？

“孟五爷您也知道的，畹华那边虽说已有了两房太太，但因他自幼兼祧两房，梅大奶奶和福芝芳向来都是平起平坐的，也就没了妻妾之分。再说，眼下梅大奶奶又因病体沉重，已赴天津疗养，恐无生存希望，所以，梅家实际上只剩下一房，小冬若是嫁了过去，自然还是兼祧的身份，算是正室，并非偏房。”

“梅家两房妻室兼祧的事，我倒是听说过，可这梅大奶奶……”

“梅大奶奶自两个孩子夭折后，身子骨一直不好，再加上操劳过度，早就罹患上了肺病，现在已经到了第三期，只怕……不瞒孟五爷说，今天到府上替畹华求亲，也是梅大奶奶的意思，她看过畹华和孟老板合作的几出戏，也知道畹华和孟老板心心相印，所以她不想眼睁睁看着一对如花似玉的璧人错过，于是就托我们上门替畹华提亲，希望孟老板能够在她身后替代她，给畹华幸福。”

“梅大奶奶真这么说？”

齐如山点点头：“梅大奶奶虽然没机会跟孟老板攀谈过，但孟老板却给她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她说她很喜欢孟老板，人长得漂亮，心眼又好，所以由衷地希望孟老板能够代替她成为梅家新的女主人。还有，梅大奶奶说了，如果孟老板暂时不想搬到梅宅居住，也可以先和畹华在外面找新居和福奶奶分开过，等什么时候愿意了便什么时候回去。无论如何，孟老板嫁过去都不是妾，而是跟当初的福奶奶一样，是兼祧的身份，两房妻室仍然不分大小，平起平坐。”

齐如山的一番话让她心动了。虽然和梅大奶奶并无接触，但她却是对她心生感激。早就听说梅大奶奶是个温柔娴淑的女子，却没想到她在病危之际还能替自己心爱的人考虑，甚至要将自己心爱的丈夫拱手让人，这得付出多大的勇气和决心才能做到？

“若兰，你可得考虑清楚了啊！”和父亲同时被她接来北京居住的母亲张云鹤，仍为女儿的前途捏了一把汗，“嫁人不是穿衣吃饭，高兴了想怎样就怎样，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虽说梅大奶奶病入膏肓，可梅家毕竟还有一房太太，她先你入门，又是几个孩子的娘，你要真嫁了梅老板，往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好过的。”

“娘！”她低头掰弄着手指，“从小到大，我事事依您，这回您便也依了女儿一回。说好是两头大的，又不是给人当小。”

“可梅大奶奶眼下还在世，就算要嫁也得等到……”母亲张云鹤嗫嚅着嘴唇，语重心长地说，“现在就嫁过去，算是什么？梅家明摆着两房妻室都在，这会子你嫁过去，不还是小妾一个？还有，我听说，梅大奶奶的病都是被那个福芝芳气出来的，她仗着给梅老板生了儿子，所以在梅家作威作福，愣是把人家明媒正娶的梅大奶奶气跑到了天津，而你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才是？”

“您就放一万个心吧。嫁过去我也不会住在梅宅的，就算有人想气我也气不着啊！再说，哪里名不正言不顺的，有媒人，又是梅大奶奶点了头的，您还怕什么？福芝芳再厉害，也不能把女儿扫地出门了吧？别忘了，女儿嫁过去可不是给人当小，而是两头大的正房太太，谁都奈何不得我的。”

便这样，为了那份梦中的期待，为了梅大奶奶的一句承诺，为了他的真情相许，在和他结伴前往天津探望了奄奄一息的王明华后，她指间便多了他亲手替她戴上的订婚戒指。那戒指是梅大奶奶相赠于她，她知道，那是她身份的象征，更是她作为他另一妻的证明。这世间，只要有他痴心的眷恋，有梅大奶奶的真心承诺，即便人言可畏，即便得不到福芝芳的祝福，她又何惧之有？抬头，月圆如镜，光华依旧，清冷的影，依然是那样的淡定、那然的从容、那样的出尘，而她和他绕指柔的双手，却在王明华恬静的笑容里，终于紧紧握到了一起。

“畹华和梅家，就拜托给你了。”王明华痴痴望着眼前这一对如花似玉的璧人，淡定的笑容里却渗出了晶莹的泪花。

“明华姐……”

“我知道，你一定会替我照顾好畹华的。”王明华轻轻咳着，“以后，你就是梅家的女主人了，要是有人质疑你，你就跟他们说，这门婚事是大奶奶生前安排好了的，除了大奶奶，谁都没有资格叫你离了梅家大门的。”

“明华姐……”她哽咽着匐匍在王明华床前，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行将就木的女子。她知道，明华姐和她一样深深爱着她跟前的畹华，只是明华姐很快就要离畹华而去了，这份痛这份苦她自然深有体悟，然，这个时候，她又要对她说些什么呢？

“只要你们过得好，过得幸福，我便是死了也无憾了。”王明华伸过苍白的手，将她和他的手紧紧拉在一起，“畹华，令辉，以后我不在了，你们一定得互相关爱，不要惹人笑话才是。”

她和他都重重点着头。回眸间，她瞥见他眼里噙着的泪水，明白那是一个丈夫不舍妻子离去的伤痛，然，天降横祸，无力回天，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这时候又叫他如何是好？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庆幸还是悲哀，如果王明华的重病只是为了成全她和他的婚姻，那她情愿从来都没有认识畹华，从来都没有爱过他，更没有等过他，然，这世间的一切，都不是以个人的喜好厌恶而更改的，半年后，她还是在上天的安排下，在梅大奶奶王明华的祝福里，在证婚人冯耿光的见证下，成了他梅兰芳生命里第三个妻。

路漫漫，云悠悠。多年之后，她还能清晰地记得，和他结为理连的那一天，是1927年正月24日。那夜，明月透过一树的疏影，伴着闪耀的星星点点，照在天涯的每一个角落，照亮每一个美丽的祝福，照亮每一个甜蜜的温馨，照亮每一个悠长的牵挂，把团圆的祝福和牵肠挂肚的思念送临人间，把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守候，都化作了一条温柔缱绻的月光河，在她心底潺潺流过。那时那刻，洞房花烛夜，华月清辉、花香盈袖，她沉醉在他多情的眉眼里，对着月影，捧起一片一片的月光，唱一曲如水的小调，痴心亲吻、低眉浅笑，唯愿心情永远如月，无论阴晴，都能守着他一份淡然的温柔，一起从容走过，这一生一世。

（节选自吴俣阳《梅兰芳华 千千阙歌》修订版 第4季《雪舞霓裳 孟小冬》第2章《鸾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