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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元稹、李后主等(传记小说) |

怀着满腔惆怅,她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踱进王明华的院落,抬首间便又见她神情黯然地枯坐窗下,于灯下娴熟地穿针引线,把那件已经旧得不能再旧的羊皮袍缝了又补、补了又缝。那是畹华的旧皮袍,这么多年了,明华姐仍是舍不得丢弃,每到冬雪纷飞的季节,她都会翻箱倒柜地把这件皮袍找出来,一遍一遍地缝,一遍一遍地补,针针线线,缝进的都是她对畹华不变的爱。
“芝芳来了。”王明华抬头望她一眼,示意她到自己身边坐下,手上的针线活却是片刻也未曾停下。
“明华姐……”她双眼湿润地盯向王明华,“这袍子畹华早就不穿了,为什么……”
“畹华是不穿了,可我还是要补的。”王明华轻轻叹口气,“有些事,你不懂的。”
明华姐的心思她怎能不懂?自打她以兼祧的身份嫁进梅家,便注定自己分走了原本属于明华姐的那份爱,多少个日日夜夜,她把畹华留在了自己屋里,却把无尽的落寞与冷寂,留给了孤苦无依的明华姐,那些漫长的夜,又该叫明华姐如何打发?她知道,名义上,明华姐还是梅宅的大奶奶,但大奶奶这间院落早已成了一座空城,一座无人观望的城,一扇古旧得剥落了漆的门,便将大奶奶和畹华隔了两个世界,又叫大奶奶如何不伤怀不凄然?失去了丈夫的爱,空有大奶奶名分的明华姐,唯有守在那些曾经美好的记忆里,将他,将所有与他相关的事物,一一收藏在梦里,打开,合上,合上,打开,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是我对不住你。”她终于哭出声来,低下头,呜呜咽咽地说着。
“傻话。”王明华轻轻掉转过头来,盯着她莞尔一笑,“咱们是好姐妹,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
“是我从你身边抢走了畹华的心。我……”
王明华仍然一丝不苟地缝补着皮袄:“心长在他肚子里,谁也抢不走的。”
“明华姐……”
“过去是我年纪太轻,不懂事,所以才让你在这个家里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可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我只是太爱畹华了,我不想失去他,我爱他,从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把他推回到你身边。”
“瞧你,越说越糊涂了。”王明华脸上仍然挂着笑意,“哪个女人不希望把自己的丈夫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的?畹华爱你并不是你的错,我从来没怪过你的。”
“可是……”她抬起头,伸过手轻轻抚着那件被明华姐缝补了无数次,却仍然温暖厚实的皮袍,“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天天守在这死寂的院落里,没完没了地补这件袍子。我知道,你补的并不只是袍子,而是你和畹华的那段情,如果当初我不嫁到梅家来,你也就不会遭遇今天这样的痛苦了。”
“让你嫁进梅家来,是我心甘情愿的。这么些年了,怎么还说这些傻话?”王明华终于放下手中缝补的皮袍,伸过手轻轻捋着她随风飘拂的长发,“真的,我从没后悔过,也从没怨过你。这都是我的命,人是不能跟老天爷斗的。”
“不,命运是可以被改变的。”她怔怔望着王明华,斩钉截铁地说,“如果可以,我愿意把畹华让给你,哪怕再也不让他进我屋子半步。”
“畹华是个大活人,怎么可以让来让去的?”王明华含着一腔热泪,望着她微微笑着叹口气问,“是因为刘老板的事吗?”
“……”
“你误会畹华了。他跟刘老板是清白的。你也知道,刘老板跟他曾经有过一段情,眼下刘老板又遭遇了那么大的变故,是个朋友都会向她伸出援手的,更何况她现在孤儿寡母的,着实可怜。”
“明华姐……”
“你要相信畹华,他不是那种胡来的人。这些日子,他跟刘老板的确是走近了些,但也仅仅限于朋友间的情谊。听说那个陆绵害死崔承炽后,还是对刘老板死缠不休,甚至多次托人带话给她,向她示爱,要娶她做二房,你想,刘老板那么个冰清玉洁、心气又高的人,怎么能答应了陆绵?当年若不是陆绵在里面起哄帮腔,刘老板也不会险些落入曹锟的魔爪,别说是给他做二房,就算是明媒正娶当陆绵的正房太太,刘老板也是不屑为之的。可现在的陆绵,毕竟大权在握,刘老板孤儿寡母的,又拿什么抵抗?这时候畹华他们若不帮衬着她,倒才是不在情理中的事。”
“畹华当真和刘喜奎没有……”
“他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王明华轻轻摇着头,“咱们都是他的妻子,这时候,应该更理解他更支持他不是?”边说边又重新拣起丢在身边的皮袍,仔仔细细地缝补起来。
她点着头,可仍然紧蹙着眉头:“可我听说,不仅仅只是一个刘喜奎,还有那个什么冬皇的。”
“冬皇?”王明华蓦然一惊,牢牢抓着皮袍的手陡地一抖,那针没插到袍上,倒扎到了自己手上,顿时便有殷红血迹染污了皮袍。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吮去鲜血,仍然麻利地飞针走线着,一针一针,缝进去的,都是她对畹华的情深意重。
“明华姐!”
“不就是孟小冬吗?”王明华泰然处之地说,“都是些谣言,当不得真的。”
“可是……”
“畹华这么红,孟小冬的事业也是蒸蒸日上,那些无聊的人,闲着没事就喜欢胡编排,哪里作得了真呢?要不写些花编新闻出来,那些大报小刊的记者,怕早是没饭吃了?”
“明华姐真的不在意那些小报上写的花边新闻?”她不无犹疑地,朝王明华略显憔悴苍白的脸上望去,想把她从里到外看个遍,可仍然难以将她看透。眼前这个女人,不是太过娴淑,就是假装镇定,畹华和孟小冬的绯闻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为何明华姐却仍然可以坐得住?难道她就不担心从此后彻底失去畹华吗?
“要不怎么是小报呢?那些小报就喜欢写些吸引人眼球的东西,也不管是真是假,只要能提升发行量,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敢往上写。”
“可畹华跟孟小冬一起唱戏,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从前他跟刘老板一起唱戏那么多回,又如何了?他和刘老板虽然彼此有情,可却从未逾越礼制,眼下这个孟小冬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畹华和孟小冬彼此有意,又能如何,他还能把孟小冬也娶进梅家大宅来?”
“……”
“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要做绝育手术吗?”王明华淡淡地说着,仿佛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那年,畹华和刘喜奎走得越来越近,让我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胁,那时候,我一心只想着保护自己,保护这个家,只想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所以才失去理智地做了那样的手术。可我到底还是错了,那么做,不但于事无补,还让我彻底丧失了为人妻应尽的责任,所以,外面的女人并不是我们真正的对手,只有无端的猜疑才是女人最大的敌人,如今的你便是当日的我,这教训你也该铭记于心的。”
王明华出奇的平静让她难以理解。到底,是她心静如水,还是已对他彻底死了心?轻轻,踱出了王明华的小院,回到自己依旧冷清的小屋,守着几缕心伤,几许失落,她又在几案上铺开画纸,悄悄临摹起那张挂在墙上的他画的佛像。他画的佛,形神兼备,传神逼真,却又不失写意的浪漫,她曾经临摹了无数次,也未能画出他的精髓。到底,是自己太过愚笨,还是那心根本从未有过片刻的宁静?
她在怕什么,又在担忧些什么?嫁到梅家五年,虽然他给的幸福,远远大于心伤落寞,可她还是感到一种不确定的威胁,就那样长长久久地笼罩着她,一天都没有离她而去。她害怕,害怕他把从明华姐身上分给自己的爱,重新拿了回去;她害怕,害怕他和刘喜奎旧情复燃,将她忘得彻底;她害怕,害怕那个比他小十四岁、年轻貌美的孟小冬会从她身边抢走他,抢走属于她的所有温暖与明媚。然,她又有什么法子,能够挽回他的心,能够让他再次心甘情愿地,沉醉在自己的温柔里不再醒来?
她只能站在他画的佛像前,一边临摹着佛的神态,一边凄凄然,把心中所有的疑虑,都向那画中的佛默默问起。她问佛,他是否真的可以引渡众生?她问佛,他是否可以告诉她到底该怎么做?她问佛,为什么她的泪水都只为畹华而流?她问佛,为什么总是在她悲伤的时候下雪?她问佛,为什么每次下雪都在不经意的夜晚?她问佛,为什么不给她若刘喜奎、孟小冬那样闭月羞花的容貌?她问佛,为什么这世间会有那么多的遗憾?她问佛,如何才能让她的心不再感到孤单?她问佛,如何能静,如何能常?她问佛,为什么她的情感总是起起落落?她问佛,今生遇到了可以相爱的人,却又不知如何把握该怎么办?她问佛,世间为何多苦恼,她又是为了谁而活?她问佛,如何才能让她如他般睿智,才能不再为情所困,为情所扰?回眸间,却是画无言,佛无语,寂寞相思里,再也点燃不起一盏心灯。
(节选自吴俣阳《梅兰芳华 千千阙歌》修订版 第3季《秋水伊人 福芝芳》第10章《问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