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连天，总以为离离陌上，有他郁郁的风情招展在目光凝结处，转过身去，却又听得他用婉转凄迷的嗓音，在五月里唱响了一曲缠绵悱恻的《洛神》，心，不禁在那一刻开始惶然起来。

洛神，那是个貌美如花、风情万种的女子，有人说她是魏文帝曹丕的妻子甄氏，有人说她是洛水之神，然，无论是谁，都更改不了她在曹植笔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的美态，想必这便是畹华当初执意要将她搬上舞台的初衷吧？

美艳多情的女子总是惹人爱怜，哪怕是在千载之后，还是有着那么那么多的人，会在紧张忙碌的生活中，记住她们的风花雪月，只是，经年之后，又会不会有人忆起她和畹华的携手与共呢？

之于洛神，之于甄氏，她了解得并不多，在畹华之前，京剧舞台上从未出现过这个形象，而从没念过书进过学堂的她，自然是无从知晓与她相关的所有故事。然而，当畹华站在舞台上唱响《洛神》优美的旋律时，她便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这个女人，仿佛毫无来由的，便与那千古之前的女子有了一份迟到的感应。那些个日子里，畹华总会在排戏的时候，抽空给她讲述与甄氏和洛神相关的典故，讲甄氏一美动三曹的故事，讲甄氏被迫自尽后被人以糠塞口、以发遮面的惨状，讲曹植对甄氏始终如一的眷恋，讲曹植在洛水之畔泪梦甄氏，醒来后却只能将那梦中美人托名洛神，写在他那篇名震千古的《洛神赋》里，以此祭奠那场远逝了却永远不会灭却的爱恋。

每次听畹华讲起甄氏的故事，她都会悄悄背转过身偷偷抹起眼泪，为那千年之前的女子黯然神伤，只怕自己一不小心，便成了她后世的影。千年前，那个落日黄昏里，只是轻轻一个回眸，貌若天仙的甄氏，便于瞬间惊艳了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人的心。为赢得美人芳心，曹氏父子更于暗中展开了激烈而又白日化的较量，然而最终，曹操与曹植都败下阵来，她便成了文武兼备的曹丕的妻，但，当更加年轻貌美的郭女王，出现在曹魏深宫之际，已成明日黄花的她，却又在毫无挣扎之力的境遇下，轻而易举便遭受了他的抛弃，失宠而死，曾经的幸福瞬间崩塌，美貌也随之归于尘土。

感伤着甄氏的命运，在畹华优美的唱腔里，她心里更是抹了一重哀伤的影，难道自己就不会在幸福之下，迅速滑向巨大的悲哀之中？会吗？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继而又摇摇头。不会的，畹华待她爱若珍宝，又怎会让她遭受被弃的命运？在他眼里，她总是明媚如花、娴静似月，宠她疼她还来不及，又怎么舍得让她伤心让她难过呢？

是的，在他身边，她的幸福就如一树绚美的花，开在他璀璨的天空里，飘逸着迷人的芬芳，又怎会遭遇与甄氏相似的命运？只是，畹华为什么总是要将这些命运悲惨的女子搬上舞台？嫦娥如是，虞姬如是，而今他演的洛神亦如是，难道能让观众记住并可以引起共鸣的艺术形象，就必须是伤感的哀怨的吗？

她不知道。时间也不允许她无时不刻地，沉浸在自己制造的迷幻氛围中继续感伤，只因为那个夏天里，他用温柔的眼神，给予了她这世间所有的香艳与温暖，让她带泪的笑容里，永远都充斥着他高大的身影。看着他在水一方的影，放眼望去，随处都是与自然相融的亲和紧密，无处不在的山的青、水的绿，自然的蓊郁葱茏，昭示着人和的悠然欢喜，那不是幸福又是什么？

是的，她是幸福的，然，这一切跟《洛神》又有什么关系？或许，听他唱起婉转的《洛神》曲调，想起悲伤的甄氏，便是对她幸福的最大反照，只是，他如此刻苦练唱，就真能让那个来自印度的文化大师泰戈尔认同古老的京剧文化吗？是的，那个来自遥远国度的大师泰戈尔来中国来北京了，他如此卖力地练唱，就是想给泰戈尔留下一个好印象，让对方从最具特色的民俗戏曲表演中，更加清晰地了解中国文化，这何尝不是件造福子孙的好事？

节选自吴俣阳《梅兰芳华 千千阙歌》修订版 第3季《秋水伊人 福芝芳》第7章《洛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