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岁月蹉跎，花花世界，也没让她忘记他的爱意，更难以割舍他如诗的情怀，难以消散他深情的双眸，只是这心痛，虽不在千里之外，却也是咫尺隔了天涯。翻动日历，才发现今天已是1915年10月31日，是他首次在吉祥园公演《嫦娥奔月》的日子，难怪自己会在这孤寂的夜里无端想起奔月的故事来了，然，到底是想他，是想嫦娥，还是悲悯她自己的身世呢？或许，他们都是寂寞的，和嫦娥一样寂寞，所以他才会想要排一出奔月的戏吧？可，他的寂寞又会比她更多吗？

她知道，这出戏是他首次排演的古装新戏，自然也是首次在舞台上扮演风华绝代的嫦娥，只是，到底是月里的嫦娥更加貌美婵娟，还是她的畹华更加风情万种？她丝毫不怀疑，以他精湛的演技和出色的妆容，在吉祥园舞台上呈现给观众的嫦娥形象，一定是美不胜收的，然，在那华美绚烂的装扮背后，他那颗孤怅的心，又有谁能与之分担？

或许，梅大奶奶王明华可以与之分担忧愁，但最最懂他的，想必也只有她刘喜奎了吧？无论如何，梅大奶奶并非梨园中人，虽然出身梨园世家，但她没学过戏，也从未唱过戏，一个戏子的艰辛，她自然无法感同身受，更无法体会他辉煌背后的孤独感，而她，一个从小便开始习戏的坤伶，又怎能不懂他心里的那份深重的孤寂与彷徨呢？

是的，她懂他，从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她便彻彻底底地懂他了。他虽贵为京剧界的顶级红伶，但从他忧郁的眼神里，她还是读出了他不为人知的困惑与迷茫，她知道，他一直希望能在这纷浊乱世遇到一个真正知他懂他的人儿，能与他一诉心中忧愁烦闷，而那个人决不是他的妻，至少，他是不愿意把心中所有的迷乱都对着梅大奶奶倾泻而出的，那么，那个人会是谁呢？谁会有机会成为他身边的解语花呢？除了她刘喜奎，还能是谁？

泪眼迷离中，远处却传来阵阵胡琴和二胡的弦乐声，声声都击打在她伤感的心坎上。倾耳，凝神，那阵阵悦耳绕梁的声响，不正是吉祥园里开演的《嫦娥奔月》的前奏吗？“碧玉街前莲步移，水晶帘下看端的。人间匹配多和美，鲜瓜觯酒庆佳期。一家儿对饮谈衷曲，一家儿同入那绣罗帏。想嫦娥独坐寒宫里，这清清冷冷有谁知……”多熟悉的声韵啊，这难道不是畹华为《嫦娥奔月》设计的新唱词吗？几个月不见了，他的嗓音还是那么婉转悠扬，他的唱功还是那么出类拔萃，只是，她却不能亲眼目睹他的风采，只能若嫦娥般，于忧伤里，将他台上台下的容貌，想了又想，思了又思。

嫦娥，那个背弃夫君，独自飞往月宫的女人，千载之后，她就真的一点也不后悔当初自私的决定吗？会的，她会的。和他别离后，仅仅几个月，她就对他思慕若渴，那离了夫君数千载的嫦娥，又怎会不伤怀不悔恨呢？可是，伤心又能如何，悲痛又能如何，她是注定不能和后羿重聚了，也不知道畹华会在舞台上如何演绎这出凄美悲怆的剧，又可会想到，就在与他相隔咫尺的地方，有个女人正枕着他温婉的容颜泪眼飞花？

碧海青天多寂寞，明月楼上却相思。这月明的夜，伴着他句句字正腔圆的唱词，更凸显了她的寂寞，那些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的思念，亦在她胸中熊熊燃烧，此时此刻，她只想于月下绕指轻拨弦，为他舒一曲相思瑶，轻舞水袖，展一幅优美画卷，与风共舞缱绻，任他在心间，思念夜夜阑珊，然，舞台上广袖曼舞的他又懂得她这份挥之不去的寂寥孤怅吗？畹华啊畹华，我不是清纯如水的婵娟，也没有国色天香的粉黛娇颜，在这寂寂的夜里，只想舒一段如水的温柔信笺，寄予君知，可你又看见了我若水波潋滟的心，和那残了妆颜的珠泪吗？

她不知道，那夜为他流不尽的泪水，他到底感受到了没有，但她知道，一出《嫦娥奔月》更奠定了他在京剧界不倒的江湖地位。她为他高兴，她为他欣喜，更为他感到自豪，然而当她听说《嫦娥奔月》的成功，与梅大奶奶息息相关后，脸上会心的笑靥，却迅速换作了黯淡的愁容。

对畹华来说，《嫦娥奔月》这出戏，有着里程碑式的重要意义。这不仅是他第一次排练出演古装新戏，第一次在京剧舞台上开创了舞蹈表演形式，并为嫦娥量身定制了惟妙惟肖的花镰舞，也是他再一次，与他的戏迷兼挚友齐如山的精诚合作，他们不仅共同创作了此剧的剧本，更因此达成了更多的默契。而尤为重要的是，此戏在人物造型的设计上，更是参照了国画中的古装仕女图，对传统旦角的扮相，主要是头面与服饰上，都进行了大胆的改革，并配以简单的布景与灯光，不仅给观众带来耳目一新的感受，更为戏曲改良开了个好头。

然，所有的改良，让大家最为津津乐道的，便是剧中人物的服装，而这一切恰恰又都是王明华一手经理的，比如在老戏里，嫦娥的装扮是把短裙系在袄子里边，王明华却参照古代美女图，将其改为淡红软绸对胸袄，外系一条白色软绸长裙，再在腰间围着丝绦编成的各种花围，又于中间系一条打着如意结的丝带，两旁垂着些玉佩。这样一来，便让嫦娥这一角色更显美艳袅娜，也让梅兰芳的扮相凭添了几分妩媚，后来这种设计还成了京剧舞台上程式化的造型。

（节选自吴俣阳《梅兰芳华 千千阙歌》修订版《第2季 生如夏花 刘喜奎》第3章《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