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远处长亭边，稚童满怀好奇地捧着风筝，在初夏温润的掌心里放飞梦想，一切的一切，在她眼里，都变得万般的美妙，万般的温馨，万般的令人心旷神怡。畹华唱红了整个北京城，他的名气已经如日中天，不仅超越了当年“菊选”状元朱幼芬和表哥王蕙芳，更将“伶界大王”谭鑫培和“国剧宗师”杨小楼比了下去。戏迷们、票友们都被他曼妙的身段和清丽的唱腔所折服，无论他走在哪里，掌声和鲜花总是徜徉在左右，便是她，也觉得他渐渐变得朦胧神秘起来。

带着些许醉意，她回头斜睨了挽了她胳膊走在护城河畔的他一眼，却从他温婉细腻的眼神中读懂了他的淡泊宁静，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原来，他一直都是缓和低调的，只求安之若素、与世无争，只愿淡定从容、笑看风云。

她喜欢这样的他。不以物喜，不以物悲。即使唱红了，身上也不见一丝骄矜之气，这在梨园界是相当难能可贵的。当年，有着“六场通透”之称的大伯梅雨田纵使才华横溢，无论文场的胡琴、月琴、三弦，还是武场的单皮鼓、大锣、小锣，都能得心应手地吹拉弹奏，却因生性孤僻高傲，常与和他合作的演员闹不愉快，得罪了不少人，所以她打心底，为畹华没因为取得一点成就就变得眼高手低，而感到万分欣慰。畹华的路还长着呢，有一个好脾气，对他将来的发展，是至关重要的，只要他一直像现在这样持之以恒，就一定能够超越祖父梅巧玲，成为京剧界首屈一指的人物，可是，她真的希望畹华成为祖父第二吗？

她爱他，如痴如醉地爱着。然而，这份爱里却又多了一份钦佩与仰慕，每每看着他在戏台上美轮美奂的表演，看着他以那双洁白灵动的素手为台下众多痴男怨女营造了那“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山盟海誓，执着了那海枯石烂、无怨亦无悔的痴情等待，她总能和观众一样深深感受到，他身上挥洒出的无与伦比的魅力。那是一种可以让人失魂的魅力，在他面前，她愿意为爱低到尘埃里，愿意为他承受这世间一切的苦难与忧伤，然，她到底应不应该为他今天取得的成就感到欢欣鼓舞呢？

已经是1913年了，大伯去世快有一个年头了，她亦为他生下了女儿五十，可祖母陈氏在大伯灵前嘱托她的那些话依然响彻在耳畔。祖母说，要她看着他，不要让他像公爹梅竹芬一样卖命地唱戏，然，她真的能阻止得了他吗？还有，她真的想过要阻止他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唱戏就是畹华的命，要让他马虎了事地应付，对事事追求完美的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就算丢了性命，他也不会马马虎虎地唱戏的。三年多的夫妻，让她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他是一个做事极其认真的人，这一点和公爹梅竹芬非常相像，每当看着他在舞台上尽情挥舞水袖，她便由衷地觉得他是为了唱戏、为了舞台，才来到这人世间，所以她不忍心，更难以对他说出马虎唱戏那四个字。她能做的，只是在他身后默默支持他，不让他操心家里的任何日常琐事，孝敬好祖母和伯母，养育好大永和五十，让他能够以全部的精力专注于他的表演事业。

“等赚够了钱，我就给你和奶奶、大伯母买一幢大宅子，比以前李铁拐斜街的那幢宅子还要大还要宽敞。”畹华唱完戏回到家，总是在逗弄过两个孩子后，缓缓走到在灯下做针线活的她身边，轻轻抚着她凌乱了的长发许着一个郑重的诺。

“我不要大房子，我只要你好好的。”每每这个时候，她便会抬起头轻轻睨他一眼，然后起身给他端来一杯热茶，看着他喝光为止，才心满意足地微笑着给他打来洗脸洗脚水，劝他赶紧睡下。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他冲她做个鬼脸，呵呵笑着说，“我还年轻，不趁现在多攒几个钱，以后再碰上庚子年那样的事，岂不又要坐吃山空？那些年，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知道，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时，梅家不得已卖掉了位于李铁拐斜街的祖宅，大伯更是不得不放下心爱的月琴，去给人修理钟表，畹华时年二十四的母亲杨长玉为了躲避兵匪，不受洋兵侵凌，更是每天都用煤炭把脸涂黑，躲着不敢见人，在担惊受怕中度过每一分每一秒。

后来，因为考虑到百顺胡同租住的房屋浅窄，洋兵很容易闯入而不够安全，杨长玉便带着畹华躲回在京剧界有着“活武松”“活石秀”之称的父亲杨隆寿家居住。其时，杨隆寿家其实也不安全，杨长玉在娘家也不能随处走动，只好整日躲在杨家摆砌末（即道具）的房里，可即使这样，匪兵还是找上了杨家的门，杨隆寿为保护女儿免受凌辱，与鬼子兵发生了冲突，最后惊悸而死，之后杨长玉便又带着畹华回到梅家。那一年，他只有七岁。

“可你的身子……”她替他倒了洗脸水，又忙不迭地蹲下身子，拿着擦脚布轻轻擦洗着他的双脚，“畹华，不是我多嘴，我知道你嗜戏如命，可奶奶的话……”

“哪有那么好死的？”他盯着她若无其事地笑着，“你瞧，谭老板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不是整天活跃在舞台上？”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是……”她张开十指，轻轻替他捏着脚，“总也得有个节制不是？你这样天天不要命地唱，要真唱出个好歹，我和奶奶、伯母，还有大永、五十，可要依靠谁去？”

（节选自吴俣阳《梅兰芳华 千千阙歌》修订版《第1季 春江水暖 王明华》第6章《艳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