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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元稹、李后主等(传记小说) |

从广德楼回来后,王明华总是沉浸在一种难以言述的悲凉中。那次义务戏,让她看到了杨小楼的落寞,看到了谭鑫培的萧条,亦看到了畹华的光彩,可是,又有谁能保证自己会永远红下去呢?
谭鑫培是畹华祖父辈的老艺人,与梅巧玲同登“同光十三绝”之列,又多年在宫里给慈禧太后唱戏,有着“伶界大王”的称号;杨小楼虽是后进,亦顶着“国剧宗师”的响亮名头,刚刚唱红没多久的畹华又怎能和他们相提并论?
在他们面前,畹华是后生晚辈,可却抢了他们的风头,按说是谁也无法接受的事实,可谭鑫培和杨小楼毕竟有着大将气度,丝毫没把这事搁在心里,照例与梅家往来走动,可她心里总是觉着不踏实,却又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或许,她是担心,担心畹华也会有迟暮的一天,只是不知到那时,他又会有怎样的心境?
大伯的胡琴是拉得越来越好了。自打畹华唱响名头后,梅雨田总是风雨无阻地,操着当年给谭鑫培伴奏的那把老胡琴,陪他一起吊嗓子,只要得空了,她便会端把竹椅默默坐在角落里,一边听畹华练唱,一边听大伯弹奏。
大伯还算不上老,可这些年的过度操劳,早已沧桑了他那张本不该皱纹横亘的脸。在她看来,大伯是慈祥的,尽管他总是用一脸威严的神色取代笑容,但她始终都能感觉到他内心那份坦然与和蔼。
民国了,外面的一切都变得新鲜起来,就连空气也变得更加清芬。她每天都在心里默默编织着关于这个家的美梦,只盼畹华的戏唱得越来越好,儿子大永快快长大,祖母、大伯、大伯母身体越来越硬朗,自己肚里怀着的第二个孩子能够快快降临到这个世界,而就在她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时候,一向循规蹈矩的畹华居然成为梅家第一个剪断辫子的男人,以崭新的面貌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大家面前。
畹华的“壮举”的确让她震惊,但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因为她知道,满清王朝不在了,是时候祛除一切旧东西旧思想了,甚至为他毅然剪断辫子暗暗兴奋起来。世道变了,人心也跟着变了,一切都是新的,他们的好日子也会随着民国的成立过得越来越红火,又有什么不好呢?唯一让她没想到的是,他居然又举着剪刀相继扑向了家里的佣人大李和宋顺,在他们苦苦的哀号声中改造了他们的形象,再接下来,他又当着她的面,趁其不备,操起早就藏在兜里的剪刀,把目光对准了端坐在椅子上替他操琴的大伯梅雨田身上。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损。”大伯一边躲避着畹华手里锋利的剪刀,一边回头瞥着抱着大永站在角落里的她大声嚷着,“明华,还不快拦着畹华?”
她只是望着这爷俩一前一后地绕着桌椅子跑,一边伸出手指轻轻点着大永柔嫩的脸蛋,一边吃吃笑着。
“大伯,剪了头发,以后每天起床就省去了梳头的麻烦了!”畹华一边追着大伯父,一边回头冲她递个眼色。
“我这头发打一出娘胎就留着,四十多年了,万万剪不得的!”
“大伯,剪了凉快。”
“不行,剪了成何体统?!”
“就让我帮您剪了这根累赘的辫子吧!赶明儿我给您到洋行买一顶巴拿马的草帽,您把草帽戴上,那才叫好看呢!”
“臭小子,拿大伯寻开心是不?”梅雨田跑得气喘吁吁,“都当爹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明华,你还不赶紧劝劝他?”
“大伯,畹华说得没错,剪了辫子,戴上巴拿马的草帽,那才叫好看!”她伸手轻轻拍着大永的背,又指了指自己再次微微隆起的肚腹说,“大永,赶明儿娘再给你生个妹妹好不好?有了妹妹,就有人陪着你玩了。”
“明华,你嘀嘀咕咕地跟大永说些什么?还不赶紧拦着畹华?”
她“咯咯”笑着:“剪了有啥不好的?等大永长大了,我就不让他留辫子。那都是满清的玩意,现如今可都是民国了,咱们汉人当家作主了呢!”
“满清的玩意怎么了?”梅雨田没奈何地睃她一眼,“要不是满清,畹华他爷爷,还有我,能到宫里给西太后唱戏去吗?想想,那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风光,就连老佛爷也要赏我们几份脸的!”
“大伯,那都是什么时候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您还拿出来说?”只差一步,畹华便要追上大伯了,“咱们是汉人,干吗还要留着这根尾巴?再说老佛爷早就归天了,也没人请大伯去宫里给谭老板拉胡琴了。”
“你小子!你小子!”梅雨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明华哎,你就不能帮大伯好好管一管畹华?大永长大了,要也像他爹这个德性,还不把你气晕过去?”
她还是盯着他们吃吃笑着,直到畹华终于追上大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喀嚓”一下剪断大伯留了四十余年的辫子,她才瞪大眼睛、张大嘴巴,默不作声地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刚刚落下的不是大伯的辫子,而是一个时代的帷幕,这种感觉既让她欷歔动容,又让她惊悸震憾。
第二天,畹华果然给大伯买回了一顶巴拿马草帽,大伯顶着草帽站在镜子前,看了足有一袋烟的工夫,才从容不迫地走出卧室,出现在众人面前。佣人大李、宋顺都瞪大了眼睛端瞧着大伯,想看看他会不会暴跳如雷,没想到大伯居然伸手理了理帽沿,笑着对大家说:“这草帽不错,到底是洋人的玩意。新鲜,还凉快。”
(节选自吴俣阳《梅兰芳华 千千阙歌》修订版《第1季 春江水暖 王明华》第5章《雨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