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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元稹、李后主等(传记小说) |

可是,微之从遥远的越州去向遥远的长安,又从遥远的长安去向遥远的鄂州,却始终没有回到蒲州,回到令他魂牵梦绕的普救寺。还没有遇见微之,他又怎么舍得不继续留在河中府,坚守着那一份坚韧和执着?忆往昔,初识的年岁,微之刚刚十六七岁,而他已是四十有余的壮年之人,按年纪算,微之都可以做他的儿子,可微之打见他的第一天起就亲昵地喊他景山兄,这一喊便是三十六七个年头。他认识微之都有这么久这么长了吗?三十七年了,他望着西厢外老去的梨花深院,却想象不起那年青春正好的莺莺现在又会变成何种模样,浅浅淡淡处,只是忆起了当年自己有感于微之与莺莺的真挚感情,而作的那首脍炙人口的《崔娘诗》:
清润潘郎玉不如,
中庭蕙草雪消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
肠断萧娘一纸书。
——杨巨源 《崔娘诗》
微之终是抛弃了莺莺,并把他写下的《崔娘诗》收入《莺莺传》中,成为千古名篇。他明白微之离绝莺莺的不得已,更明白微之纠结于五脏六腑的深痛。微之只是不愿意那份深爱说出来,却又于字里行间,明白无误地表述了他痴爱不能的悲怆。时间的脚步匆匆而过,不曾停歇,许多个面孔,来来去去,在岁月的流转里精心演绎着各自的传说,飘缈如镜花水月,唯有远方的微之在他眼前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尽管隔着天涯,阻着海角,他也能在高山流水之外,共他谱起一阕繁华过后的安然淡泊。
是的,虽然年纪悬殊,但他们却是不折不扣的忘年之交。他的心,微之懂得;微之的心,他也懂得,这在他们相互酬唱的诗作中便可一窥端倪。贞元十二年,他们一起在长安游山玩水、吟诗作赋,少年微之曾写有多首诗作相赠,表述了他们在一起玩乐时的愉悦心情:
蒙蒙竹树深,帘牖多清阴。
避日坐林影,余花委芳襟。
倾尊就残酌,舒卷续微吟。
空际飏高蝶,风中聆素琴。
广庭备幽趣,复对商山岑。
独此爱时景,旷怀云外心。
迁莺恋嘉木,求友多好音。
自无琅玕实,安得莲花簪。
寄之二君子,希见双南金。
——《春晚寄杨十二兼呈赵八》
片石与孤松,曾经物外逢。
月临栖鹤影,云抱老人峰。
蜀客君当问,秦官我旧封。
积膏当琥珀,新劫长芙蓉。
待补苍苍去,樛柯早变龙。
——《与杨十二巨源卢十九经济同游大安亭各赋》
贞元十八年春天,他再一次来到长安与微之欢聚。离开长安之后,微之还写有《忆杨十二巨源》诗千里相赠:
去时芍药才堪赠,
看却残花已度春。
只为情深偏怆别,
等闲相见莫相亲。
——《忆杨十二巨源》
元和五年春,身为监察御史分司东台的微之,又有诗作《忆杨十二》寄到他的寓所:
杨子爱言诗,春天好咏时。
恋花从马滞,联句放杯迟。
日映含烟竹,风牵卧柳丝。
南山更多兴,须作白云期。
——《忆杨十二》
长庆三年春,他去同州看望被贬为同州刺史的微之,微之又有诗作见赠,忆起他们当年在西河县和长安城的许多浮华往事:
三日春风已有情,
拂人头面稍怜轻。
殷勤为报长安柳,
莫惜枝条动软声。
——《第三岁日咏春风凭杨员外寄长安柳》
但与老朋友相见的欢恰,毕竟只是短暂的。想起自己当时的处境,微之便无法排遣心中纠结的伤感,在送他离去之际,不仅回忆了当年“揄扬陶令缘求酒,结托萧娘只在诗”的欢快,同时抒发了眼前的落寞:
忆昔西河县下时,青山憔悴宦名卑。
揄扬陶令缘求酒,结托萧娘只在诗。
朱紫衣裳浮世重,苍黄岁序长年悲。
白头后会知何日,一盏烦君不用辞。
——《赠别杨员外巨源》
同年秋天,他回到长安后,又给远方的微之寄去了自己的诗篇,微之也有诗作酬唱回赠,字字句句,都流露了其不能回京复职的哀愁,和无法与政敌竞争的无奈惆怅:
白发故人少,相逢意弥远。
往事共销沉,前期各衰晚。
昨来遇弥苦,已复云离巘。
秋草古胶庠,寒沙废宫苑。
知心岂忘鲍,咏怀难和阮。
壮志日萧条,那能竞朝幰。
——《酬杨司业十二兄早秋述情见寄》
而他自己也于元和十二年左右赋诗《奉寄通州元九侍御》赠于远谪通州的微之:
大明宫殿郁苍苍,紫禁龙楼直署香。
九陌华轩争道路,一枝寒玉任烟霜。
须听瑞雪传心语,莫被啼猿续泪行。
共说圣朝容直气,期君新岁奉恩光。
每一首如流水般飞逝的旧诗,每一篇深情的酬合,都在他眼底连绵成了永久的绝唱,那些曾经的渴望,都在晨曦初起时,被轻轻浅浅地捎向了遥远的遥远。微之不在了,以后的以后,他只能在夜空下相守,于文字里相依,让所有的过往,都在心尖上珍藏,那份刻骨的不舍,却在瞬间疼痛了心扉。
微之。他轻轻地叹,摇首无语。微之正当盛年,而他已是七十七岁的耄耋之年,为什么老天爷带走的人偏偏是风流倜傥、文采卓然的微之?紫色的霞光在云海中昭然喷薄,他掏出李德裕从成都寄来的那张泛黄的诗笺,凝眸深望,低低地泣,低低地念:“心想夜闲唯足梦,眼看春尽不相逢。何时最是思君处?月落斜窗晓寺钟。”
(节选自吴俣阳《曾经沧海难为水》尾声《杨巨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