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独有偶，他还认为于每年十月底开始进行的赛神，正处在收割稻谷的农忙月份，连绵数十天的活动，会让即将被收获的稻谷白白丢弃在霜雪之中，既不利于百姓来年的生活，也不利于国家税收的正常收缴，所以当“岳阳贤刺史”认为狂热的民风民俗活动不可能一朝根除，只能慢慢引导，提议将赛神活动的时间由从前的“数十日”缩短为一天之际，立即就得到了他的响应，并对其大加赞赏，其《赛神》诗云：

楚俗不事事，巫风事妖神。事妖结妖社，不问疏与亲。

年年十月暮，珠稻欲垂新。家家不敛获，赛妖无富贫。

杀牛贳官酒，椎鼓集顽民。喧阗里闾隘，凶酗日夜频。

岁暮雪霜至，稻珠随陇湮。吏来官税迫，求质倍称缗。

贫者日消铄，富亦无仓囷。不谓事神苦，自言诚不真。

岳阳贤刺史，念此为俗屯。未可一朝去，俾之为等伦。

粗许存习俗，不得呼党人。但许一日泽，不得月与旬。

吾闻国侨理，三年名乃振。巫风燎原久，未必怜徙薪。

我来歌此事，非独歌政仁。此事四邻有，亦欲闻四邻。

——《赛神》

就在鄂州、岳州等地的生产刚刚恢复，元稹为让辖内的老百姓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而忙得不亦乐乎之际，任谁也没想到的是，大和五年夏，于去年曾经肆虐过荆楚大地的洪水猛兽再度席卷而来，造成空前的灾难，当地老百姓的生活再次陷入无边的困境中。忧心如焚的元稹察知辖地实情后，立即上表朝廷，请求捐免百姓的当年秋租。为进一步弄清灾情，他还不顾下属及裴淑的劝说，顶风冒雨、餐风露宿，带着属下亲自巡视岳州灾区，忙得三天两头地不着家，大有古时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风范，其有诗《洞庭湖》《鹿角镇》为证：

人生除泛海，便到洞庭波。

驾浪沉西日，吞空接曙河。

虞巡竟安在，轩乐讵曾过。

唯有君山下，狂风万古多。

——《洞庭湖》

去年湖水满，此地覆行舟。

万怪吹高浪，千人死乱流。

谁能问帝子，何事宠阳侯？

渐恐鲸鲵大，波涛及九州。

——《鹿角镇》

望着眼前白茫茫一片水的世界，五十三岁的元稹怎么也轻松不起来。“谁能问帝子，何事宠阳侯？”出任武昌节度使两年的时光，辖下便接连遭遇了两次百年不遇的大水，这究竟是上帝宠幸水神阳侯之错，还是自己德薄之错？“渐恐鲸鲵大，波涛及九州。”现在水灾还仅限于鄂岳两州，如果任其漫延下去，汹涌的波涛势必侵袭九州，可除了茫然嗟叹，带领官民日夕奔波在江堤之上巩固堤坊外，满头白发的他又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这暴虐的大水？

他已经老了。面对涛涛的洪水，他束手无策，就像他无法抵御李逢吉的陷害、李宗闵的排挤一样，他能做的只是静静地面对，无声地抵抗，可这又管得了什么？被水淹没的百姓、牲畜，尸积如山，他只能拖着年迈的身躯，夹在人群中继续奋战在抗洪救灾的第一线，却丝毫不能减轻老天爷加诸他们身上的所有伤痛，不禁仰问苍天，老百姓要他这样的父母官究竟有什么用？！

望着眼前流离失所的子民，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任两行老泪在清瘦苍老的面庞上肆意纵横，收拾不了内心的点滴沧桑。泪眼模糊里，急促的蝉声，伴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抢险的号子声，在江畔最高的音符处突地戛然而止，仿佛一篇锦绣文章被猛然撕裂，顿时散落一地的铿锵字句，掷地如金石声，而后便寂寂寥寥成了断简残篇，却在他心里留下无法排遣的怅惆与感伤。

中秋已近，蝉鸣依旧平平仄仄平，仿若在他耳畔评说着天荒地老的虚词。泪光莹莹处，轻捻记忆中的一片，朦胧中，又见她闲凭小楼，在旧时明月里翻红浪懒梳妆，把夜色抱成一怀琵琶，为远方的他弹奏起一曲《长相思》。“何时最是思君处？月入斜窗晓寺钟。”时光飞逝，念起相思的诗句，伴她弹落三朝音五代弦，美丽的蒲州不老，永恒的记忆不褪，纵使明知这是一场梦景，明知自己会在这缕哀怨的琴瑟中慢慢老去，他终是欣悦的叹惋，要挽一朵花儿微笑相向。

莺莺。原谅我，不是我不爱，而是我无法去爱。老泪纵横的他举头望月，深深浅浅地叹：千年之前，我是你弹断的那根琴弦；千年之后，我带着你手指的余温转世与你相遇，不求奢华片段，只求平凡温暖。只是千年之外的你，也许从来都不曾知晓，从弦上经过的人，才会明白琴弦终不过是一根会生绣的铁丝绳索，却依然甘愿委身一生斜抱在怀，期待与你在游人如织马蹄浅的青柳岸边，再将那曾经的相思浅浅拾起。

他走了，走在洪水肆虐的季节里，带着她的微笑，带着她的忧伤，带着她的期盼，带着她所有的疼与痛，走过了一世的轮回。

他紧闭双眼朝向遥远的北方，那是她居住的方向。他让自己在冥冥之中，犹如花开花落般自由自在，嘴角溢着浅淡微笑，不再让相思的泪水为别离悲泣，不再让失去的忧伤为不舍心痛，唯用花落之理领悟世界的空明。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原来天涯并不遥远，有着心的相连，有了情的牵绊，他和她纵使相隔天涯，也只在咫尺之间。于是，他便要去寻她，在另一个世界，等她在一湖烟雨里，再将她深深地眷恋深深地爱。

（节选自吴俣阳《曾经沧海难为水》修订版 第10本《落辉 元稹》第4折《月入斜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