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风花雪月，再也没有可能再续；那一段温香软玉，再也不会回来。他唯有在茫然中用心倾听那些陈旧的往事，于发霉的空气中藏着一缕香，任思绪一泻千里，日日夜夜，都在孤寂的窗前徘徊着孤寂，在落寞的案前空守着落寞。

他信步走了出去。汉江在他眼前弯了几个弯，月光从幽暗狭窄的码头一路摇晃着洒向江岸，温柔地抚摸着已有千年历史的青黑色老砖墙。他佝偻着身子，伸开双手，轻轻抚摩着那堵老得不能再老的古城墙，心思却瞬即漂缈了千千万万里。

狭窄的城墙上错落着凛冽的寒光，投射到同样狭窄且高低起伏不平的青石板道上，照亮了地上那些残败不堪的叶子。他低下头，望着那些被无情沉重又满是泥泞的破布鞋轻而易举地踏过的落叶，看它们粘连在一起，狠狠地融入青石板上，心绪坏到了极点。没有人知道明天是否还能再踩到相同的一片落叶，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蕙丛什么时候才会再次进入他的梦乡，可就在这一刹那，他的目光却定定落在了那个于斜风细雨中静立江边浣花的女子，这让他冷了的心顿时升起了一点温暖。

是她，是那夜泛舟江上时与他擦肩而过的浣花女。他忧郁的眼神落在她粗布衣裳的清瘦背影上。尽管已是隆冬季节，她身上却穿得很是单薄，一股怜悯之情顿时袭上他的心头，顾不得多想，连忙踱到她身边，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脱下，替她轻轻披上。

她回过头，瞪大眼睛惊愕地望着他，嗫嚅着嘴唇，却什么话也说不上来。看他冻得浑身打颤的样子，她站起身，麻利地将披风脱下，重又披到他身上，嘴角溢起一丝浅浅淡淡的微笑。

“姑娘……”他望着她手里一枝黄色的腊梅，“你……”想把披风再次脱下，不经意间，手却碰在了她伸过来欲要阻止他的纤指上。

她摇摇头，立即缩回自己冰凉的手，将腊梅举起来，放到鼻子下轻轻嗅着，忽地一转身，又蹲在江边漫不经心地浣起花来。

“姑娘，天这么冷，你……”

“我喜欢浣花。”她轻轻说着，头也不回，继续在暗淡的月影中浣洗着手中的梅花。

“你会着凉的。”他抬起头，举起双手送到嘴边呵一口气，“看样子就要下雪了，天又这么黑，姑娘还是趁早回家歇着吧。”

“这儿就是我的家。”她淡淡地回应着。

“什么？”

她伸手朝他身后一指。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他看到一座破旧的茅草屋，在这雨雪天中，想必也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她没有说话，依然执着地浣着手中的腊梅，他一直站在她身后，将她浣花的每一个动作都记在了心里。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为什么会迷恋上浣花？望着这个有些孤僻的女子，他心里为她升起了点滴的疼痛。

她终是把花扔了出去，直到看着花枝顺着水流飘逝不见，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叹口气，将他领到她的茅屋前。她推开门轻轻踱了进去，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屋里除了一张床具一张桌子一张凳子，几乎什么也没有。她点了油灯置于案上，在凳上坐下来，指一指身后的竹床，示意他坐下说话。

“姑娘，你是一个人？”

她点点头：“奴家自幼父母双亡，所以一直都是一个人。”

“这么冷的天，你就住在这个破草屋里？”话完，他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掉转过头望向窗外，“我是说……”

“没什么。我在这里住了十八年，要冻死早就不在人世上了，哪里还能遇见客官您？”她望着他嫣然一笑，“除了琼妹，您是这屋里第一个客人。”

“琼妹？”他想起那个侍奉过自己的小杨琼，“姑娘是说杨琼杨姑娘？”

“客官也知道她？”

“杨琼的芳名，江陵城几乎无人不知，我又怎能例外？”他望着她微微地笑，“那么姑娘……”

“奴家安氏，小字仙嫔，以卖花为生，只是时已至冬，百花凋尽，所以……”

“姑娘就没想过找个好的出路？”

“仙嫔除了种花、卖花，什么都不会，还能找到什么好出路？”她不无感伤地说，“奴家比不了琼妹，既不会唱曲又不会跳舞，纵是她那样的去处奴家也巴望不上。”

“那又不是什么好去处。”他叹口气说，“姑娘就没想嫁个好人家，安安稳稳地度过此生？”

“谁会娶我这样的女子？”她抿嘴笑着摇了摇头，“客官呢？是路过江陵还是……”

“你忘了，我们见过面吗？”

“我们？”她努力回忆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望着他无力地摇摇头，“我记不起来了。客官是？”

“六月十四晚上，在汉江上，我们……”

“六月十四？”她静静想着，忽地瞪大眼睛觑着他问，“客官莫非是琼妹侍候过的那个元大人？”

“贬谪之人，何言大人？”

“难怪奴家一直觉得大人好面善呢。”她站起身，袅袅婷婷地给他作了一揖，“小女安仙嫔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海涵。”

“哪里哪里？”他伸手扶起她，手又不经意地碰在她冰凉的指上。她害羞地往后退了几步之远，他的目光却追着她，落到她羞怯的眉上，半晌无语，却是心有所动。

（节选自吴俣阳《曾经沧海难为水》修订版 第7本《鸾和 安仙嫔&杨琼》第2折《月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