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置今何道，

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

怜取眼前人。

这是莺莺嫁给那个叫郑恒的男人之前，写给元稹的决绝诗。他苦苦哀求，求再见她一面，她却没给他最后的机会。旧日的爱情，对他来说已变成奢侈，普救寺花前月下婉转的缠绵，平添了生命中无法承受的重量，所以莺莺在故事的结尾，收回了曾经寄予他身上的厚望，选择了彼此无期的相忘。

隔着光阴，阅读那些温柔的字眼，深沉的墨渍，依稀映照着莺莺粉色的情感，如一只鸢尾，在静默中开出了炫目的花朵，然后又在静默中安然老去。所有的心伤，都交付于那场短促的爱情，心灰意冷的女子，屏蔽了他给予的悲伤，而他却只能坐守在空虚里，一再用文字，数落着对她的“厌倦”，而这厌倦便是其“忍情”背后附加的伤口。

公元802年冬，元稹再次参加吏部试，并于第二年春发榜之际，高中“书判拔萃科”第四等，然而，他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那些曾经的曾经，都一一浮现在眼前，紧紧吞噬着他那颗亦已破碎的心。

犹记得，当年天将亮之际，于西厢与之私会的莺莺，闻听犬吠声后披衣离去，余下脂粉淡淡的痕迹，和着宿夜的泪珠，打湿枕席，那香气至今都萦绕于他的衣襟。莺莺，对不起。人群中的强颜欢笑，掩饰不住他内心的悲恸，似乎当日的相会还未结束，惊魂却断。他伸手抚着大姐采薇刚刚替他换上的的满床新褥，轻轻咬着嘴唇，任泪水在眼眶里肆意打转，半床锦衾还留有余暖，莫非昨夜莺莺又来过不成？

他摇摇头，往日露水般的欢愉，缠绕着他的身躯，不长不短的等待，却等成了月夜里缠绵的小诗。那首为她而作的《会真诗三十韵》，被他收录在了《莺莺传》中，字字珠玑，却暗藏着比韵脚还要繁复的情怀。

那时的岁月是多么的美好，他每天都在期待夜幕降临时，与她重续旧欢，曾经的种种疑惑与责怪，都消泯于那一眼温存的相待，所有的羞涩与懵懂，都被静默的时光湮没，一夜的痴缠，弥补了山高水长的守候，更妩媚了彼此凝望的眼神。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

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

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

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

……

——《会真诗三十韵》

因为《莺莺传》，他成为长安城中所有仕子眼中的情圣，那些字里行间缠绵悱恻的诗句，更让他受到朝中达官贵人、文人雅士的青睐，甚至深处闺中的千金小姐，也以伏案捧阅《莺莺传》为荣。一时间，洛阳纸贵，全国上下争相刻印，还没等他高中“书判拔萃科”，便已成为闻名天下的才子。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有一个女子，正在她锦绣闺阁中，十指纤纤，剪下一块从江南带回的绫罗绸缎，绷在绣架上，任一缕青丝缠于指尖，拈一根银针在上面绣出了春天，绣出了桃花，绣出了曲江，绣出了蓝天，再慢慢绣出了他的笑靥。她早就捧读过他的《莺莺传》，早就从父亲的得意门生李绅情不自禁的夸赞中，知道了他的故事，于是，便一边想象着他风流倜傥的姿态，一边用针线牵引着他走进自己的温柔。

（节选自吴俣阳《曾经沧海难为水》修订版 第4本 《科举 李绅&白居易》第2折《婚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