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开了，开在望江楼畔寂静的夜里。她和往常一样，慵懒地蜷在西窗下的雕花椅上，一边翻看着手里那张泛黄的诗笺，一边聆听着窗外飘然而至的一曲婉转的乐调。琴音在月光弥漫的夜幕下缓缓流淌，轻轻触动着心弦，宛若隔世之音，穿越了静谧的时空，直抵内心深处的柔软，任一阵轻微的颤栗在心海荡起片片涟漪。想他，念他，不能再聚，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

她和他初见，就注定了一场悲剧的开始，而她始终心甘情愿，奋不顾身。沦陷在他编织的柔情蜜意里，她始终遥望着灯火阑珊的角落，瞻仰幸福，做着飘缈的迷梦，哪怕如飞蛾扑火，也是在所不惜。

曲终，人散，所有的眷恋和不舍，都消逝在时光的碎片中。也许，有些东西是可以坚持、可以守候的，而有些人和事，却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如果时间可以倒流，生命可以重来，那么，他会不会成为她今生永恒的传奇，会不会在花前替她许下一世的爱恋，会不会在人生的终点处陪她落幕？

那年春天，她从西川成都府远赴东川梓州与他相见，一个短促的回眸，便注定了一场邂逅的美丽。风轻月寒，逆着月光的微笑，她轻轻贴近了他羞涩的颜，顿时，春风扑面，在彼此深情凝望的眼里，漾起一圈圈倾醉的柔媚。那时，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她在他的生命里已等待了多年盼望了多年？

走近，却又惶恐，害怕有一天，他终会慢慢退出她的世界，如同落日的余晖在地平线上渐渐隐没。也许，他一生的风景，她都无法停留，可这段情感的交集，却是谁都无法轻易抹去的痕迹。时光总是匆匆飞逝，记忆终会沉淀搁浅，那些点滴的琐碎的经历，到最后，也都会深深掩埋在心底，成为永恒的念想。

烟波浩渺，再也触摸不到他的温暖；锦江春潮，却席卷了她柔弱的灵魂。遥遥无期的幸福，自欺欺人的浪漫，在故事的结尾处无声破碎，终于明白，所有的等待与守望，一如他们曾经忽略的距离，纵是穷极一生，也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希冀。

曾问，要怎样的幸运，才可以共他笑语今生？曾问要怎样的付出，才能得到深爱的今生？她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个幸运的人，否则，兜兜转转、牵牵绊绊之后，又怎么还会错过他在她生命里如初的身影……

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一切都无能为力，纵使当初纠缠不清，她亦无法挽留他逝去的背影。时光交错，仿佛过了千年，望江楼下，已不见他们牵手的欢悦，曲院风荷，空留残荷听雨。红尘深处，他变了另一副笑容，青春的激情，在还没来得及回眸展望的过隙之间，早已悄然隐匿，颓然失去了爱的色彩，而那些年少的轻狂，那些肆意的欢笑，一刹那，都成天涯，转身后，她和他，也都化作了昨日的风景。

手里泛黄的诗笺，是他多年前从远方特地寄给她的赞诗。她将它珍藏了多年，想他时，就捧在手里默默吟诵，笑一笑，哭一哭，然后再枕着它进入梦乡。记不清这个习惯已经保持多少年了，在爱他的同时，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便是那个八岁便能赋诗的女才子薛涛。她捧着泛黄的诗笺轻轻念着，那是她心心系念着的情郎元稹写给她的《寄赠薛涛》诗：

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辞客多停笔，个个公卿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元稹 《寄赠薛涛》

念着念着，眼里便又涌出了伤感的泪珠。他不在的日子里，她只能落寞地沉醉于文字中，任一个人孤单的转身，悄悄染上浸了泪水的诗词歌赋。每个寂静的夜里，她都似曾听出了一些荡入心怀的情话，像一首娓娓动听的歌，总是令她沉醉，令她甘愿为之沉沦，而那个引醉之人却始终沉在梦的那头无语又无言，哪怕她盼迷了双眼，盼白了青丝，仍是隐没不归。等啊盼啊，为相思写了太多莫名其妙的文字，一年又一年，但她并不打算就此作罢，所以便又偎着书案，赋诗《赠远》二首，再一次，默默祈盼着他的归期：

扰弱新蒲叶又齐，

春深花发塞前溪。

知君未转秦关骑，

月照千门掩袖啼。

芙蓉新落蜀山秋，

锦字开缄到是愁。

闺阁不知戎马事，

月高还上望夫楼。

——薛涛 《赠远二首》

但他终究还是没来。到如今，离他们初见的日子，怕不是已过去二十个年头了吧？说是初见，其实从来都不曾再见，她对他的记忆永远都停留在当年那短促的聚首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