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如同被浸在酒精里一样，昏暗而又散溢着一股浓浓的污浊之气，让沉醉于其中摇头晃脑的男人女人们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和厅门外婀娜秀拔的法国梧桐树影形成鲜明的动静对比。海棠穿梭在混合着各种酒气口气的污浊中左顾右盼，目光所及之处，轻舞飞扬的裙子、飘逸的真丝衬衫、摇曳细长的鞋跟、苍白失血的脸庞、血红冶艳的嘴唇、蓬松纷乱的头发、垂直挺拔的西裤、透亮的地板，无一不让她感到窒息。巨大的压抑笼罩着全场，但每个人脸上都透着一种麻醉后的安详，或是劫后余生的兴奋，一个矮个子男人正伸长脖子、踮起脚尖，目光穿过他双手紧紧搂抱着的高挑女子朝海棠打着唿哨：“嗨，海棠！好几天没来了！”

和她打招呼的男人是栀子花酒吧舞厅的常客老黎，年过五十了还总来这种地方寻欢买醉，海棠打心眼里厌恶他。可老黎人倒也不坏，薛枫在这里唱歌时他倒是时常给予关照，一来二去的，便跟海棠也混得熟稔了。老黎边跟她打着招呼，边随着音乐的节拍扭动着屁股，因为对面的女人个子挑高，他的动作看上去显得极不协调而且滑稽，要在以往，海棠肯定会被他夸张的肢体语言逗乐，但这会她却一反常态地蹙着眉头，轻轻咬着嘴唇，连跟老黎回打招呼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是踮起脚尖、探长脖子在挥发着香水、汗臭、狐臭、脚臭、花香的组合气味中寻找着薛枫的身影。她第一次感到这里的气氛是如此污秽不堪，甚至发自内心地讨厌来这种地方，而之前她却是无论刮风下雨都要来这里陪薛枫一起演出的，她茫然地望着那些如同被定格在电影胶片上的人们的淡漠神情，突然觉得一阵阵恶心，这里真是她过去每天都要来的地方吗？她记得从前的日子里，每当来到这个地方她脸上都是溢着微笑，浑身上下的细胞里都洋溢着快乐的因子的，为什么现在那种喜好并热衷于此的感觉却被深深的厌恶所替代？难道自己从来都是讨厌这里的，只是因为薛枫，她才把真实的自己给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非要在他面前装作一副兴奋快乐的样子吗？这种解释实在太过荒唐而又近乎无理，要知道她当时的的确确是喜欢这里并沉醉在这样的气氛中乐此不疲的，但现在一切都变了，她已经不再是薛枫的女朋友，所以她身上再也没了要让他觉得快乐和坦然的义务。她忽然记起来，第一次陪薛枫来这里唱歌她还在念高二，那会薛枫已升到毕业班了，按理说那段时间是他最紧张的“备战”时期，可他却表现出与其他同学完全不一样的轻松来，当萨克斯队里所有毕业班的成员都有意识无意识地推出各种排练和演出的活动之际，他一个人总是会悄然无声地徘徊在演练室里，而每次她找到他时也都能看到他那张背对着门的寂寞孤单的背影。他抱着萨克斯带着他第一次出现在栀子花酒吧舞厅里，在她讶异和惊恐的目光下拉着她的手和每个进进出出的人亲切地打着招呼，尽管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更不知道和他说话的那些人到底是他熟识的还是根本就不认识的。从那个时候起，她才知道薛枫早就背着她在这里卖唱，是的，卖唱，他深情地凝视着她透亮的眸子时就是这么跟她解释的，他需要钱，奶奶常年生病，只靠居委会那点微薄的救济金是不能让他轻松完成学业的，所以他必须不断努力，卖唱便成了他课余生活除了吹萨克斯外最特别而又最令他感到自豪骄傲的兴趣。每当他声情并茂地站在舞池中央弹着吉它给大家表演各种流行歌曲时，总能引起台下一片欢呼和惊叫，而每每这个时刻，默默坐在窗前角落里的海棠也会悄然站起身来，兴奋地和着吉它的节拍轻轻摆动着整个身体。薛枫会隔着人群冲她微笑，会在唱每一首歌之前说明要把这首歌特别送给他的女朋友石海棠，这一切都让她觉得感到，觉得无与伦比的欣慰，她开始由抵抗恐惧这里的气氛慢慢变成习惯和喜欢，并由衷地沉醉于其中，尽管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这究竟是缘于她骨子就对这种环境和气氛有特殊的喜好，还是缘于她的爱屋及乌。她并不管这些，也不想理会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喜欢这里的环境，并陶醉于这种轻歌曼舞的气氛中，在这里，她第一次目睹了薛枫飘逸灵动的舞姿，第一次知道他除了在这里卖唱之外还要陪那些有钱的女人跳舞助兴，因为那些女人往往出手大方，会给他一笔可观的小费，而那些钱则能维持好长一段时间替他奶奶治病的医药费用。薛枫知道她不喜欢自己和那些女人跳舞，每当手头上的小费挣得差不多时，他就会主动拒绝那些女人的邀请，而是轻轻步出舞池，在倚在窗前角落位置上的她的对面坐下来，然后叫来侍应生要一杯橙汁，殷勤地将橙汁推到她面前，直到看着她用吸管将杯里的饮料喝得一点不剩为止，才心满意足地重新返回舞池，应观众之邀，弹着吉它边歌边舞，尽情展现他狂热而又空灵的音乐才能。

“海棠，在找薛枫吧？”老黎的手已经移到女郎的臂部，目光炯炯地盯着从他身边擦身而过的海棠，呜呜地冲她嚷着，“薛枫刚刚唱完走了，你来晚了十分钟！”

“走了？”海棠目光呆滞地盯着老黎，喃喃地问，“他这几天一直都有来唱歌？”

“除了周三周五他要去别的舞厅唱歌，他来这里哪回不是风雨无阻？”老黎轻轻松开抱着女郎的手，一把将海棠拉到舞池外边，大着嗓门问她说，“你和薛枫是不是吵架了？这几天你一直没来，他整天都魂不守舍的，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唱歌的时候还经常忘词，刚刚还被老板叫后边去教训了一顿。”

“啊？忘词？”海棠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不会是那种病的病理反应吧？不行，不能再拖了，她一定要想办法让他去医院接受治疗，可这话她又要怎么开口对他说呢？是直接告诉他他得了那种没救的病，还是随便找个理由把他骗到医院？如果理由不够充分，他是不会去住院的，可是他要不配合医生进行相应的治疗，这病越拖越久该怎么办？海棠患得患失地盯一眼老黎，“他是一个人出去的还是……”

“被那个保罗叫走了！”老黎撇了撇嘴，忽地用一种同情的目光打量着海棠，欲言又止地说，“海棠，我认识你们也不算时间短了，也算是看着你们成长起来的吧，有些话我知道本不该由我来说，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要说，不管你爱听不爱听，你给了他太多太重的压力，要不是你妈妈非要他拿出巨额的彩礼金，薛枫他也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