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她眼皮也不抬地回转过身，背对着老黎迈开大步朝门口走去。那些形形式式的腿和鞋跟依然深深镌刻在她的脑海中，门前那条算不上寂静也算不上喧嚣的道路也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腿，令人心悸。蓦然回首，透过模糊的磨砂玻璃门，她发现栀子花酒吧舞厅里依然只能看到那一双双抽象的腿和一堆堆杂乱无章的鞋跟，紫的、粉的、红的、绿的、黑的、白的，浅的、深的、斑驳的、单一的、简单的、复杂的……

一辆别致的白色小轿车“叭叭”地拉着小喇叭从她身边轻轻滑过，缓缓地停在栀子花酒吧舞厅门前。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四十码朝上的黑色皮鞋，紧接着就是一双包裹在丝麻长裤下的腿。尽管那双腿被包在长裤之下，但海棠仍然能从那合体的裤形中发现那双腿没有任何部位不在流泄着诗意的韵味，而这腿对她而言却又是熟悉的，那是薛枫的腿，精致而细长，只有他才能让男人的腿部美演绎得那么摇曳生姿而又于中生出无限的风情。

当保罗从驾驶室探出头望着从车身前义无反顾地走过去的薛枫高喊着“Mr薛”的时候，这纤弱的幻景便被打破了。薛枫穿着一件浅绿色的T恤，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更加挺拔，微风拂过他的头发，迅即在他后脑勺上轻舞飞扬，保罗眺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抬手推开栀子花酒吧舞厅的玻璃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保罗咬了咬嘴唇，又将搭在车窗边的左手食指放到嘴边轻轻吮着，无奈地皱一下眉头，突地缩回脑袋，飞快地摇上窗玻璃。正当他伸手准备打开车门之际，目光突然撞上了海棠忧郁而略带冰冷的面庞，他的手颤抖了一下，但还是打开车门，从车上挤出他那具修长的身体，走到海棠面前，对着他勉强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嗨，海棠，来找薛枫？”保罗用标准的中文和海棠打着招呼，但海棠却从他犹疑不定的目光中读懂他并不想跟自己产生更多的接触，于是盯着他淡然地摇着头说：“我出来买东西，路过。”

“你不是来找薛枫的？”意大利男人保罗显得有些不自在，他把双手不自觉地抬起抱成拳放在胸前，又迅速放开，让它们各自服服帖帖地放在两腿的裤缝上，却仍然面带笑意地盯着海棠，“我手机坏了，找不着薛枫，所以就过来找他，”他伸起右手挠了挠头，“你知道，我很少跟中国人打交道，他们假装听不到我的中国话，可我公寓里的热水器坏了，我突然记起薛枫说过他会修热水器，所以……”他的两只手再次不由自主地抱在胸前，“对不起，海棠，我不是故意要破坏你们约会的。”

“没关系。”海棠瞟着眼前这个金发碧眼的意大利男人，抿了抿嘴唇说，“我真不是来找他的，就是路过。”她知道保罗对男人有着特殊的兴趣，也知道保罗一直在暗中追求薛枫，但她始终装作不知道，当薛枫和保罗在幽暗的里弄角落里抱成一团时她也没有冲过去把他们扯开，而是含着泪默默离开。抛开保罗和薛枫这段不太正常的关系，海棠还是很欣赏并喜欢眼前这个男人的，他很出色，人长得极其英俊，而且多才多艺，尤其是对中国的文学艺术的研究甚至到了触类旁通的地步。他也喜欢萨克斯，听他说少年时代也和薛枫一样是学校萨克斯队的主力成员，但时过境迁，他已经完全放弃演奏这种乐器了，当那天他第一次在栀子花酒吧舞厅里看到薛枫举起那金光灿灿而又冰冷的萨克斯时，他显得激动而又难以抑制内心的那份渴慕，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前哭了，一曲吹罢，他把薛枫叫到了自己对面的位置上坐下，和薛枫一起谈论有着萨克斯的各种话题，从那时起他们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保罗经常来栀子花捧薛枫的场，给他的小费总是相当的可观，每到兴致勃勃之际，还会饶有兴趣地拉着薛枫的胳膊步入舞池跳上一曲。薛枫从来没在她面前提及过保罗的性取向，也没说过保罗曾对他有过任何暗示和过份的要求，而海棠对这些事总是后天后觉，只是当作两个男人之间发生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场游戏，直到薛枫当着她的面告诉她，他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个男人时，她才如梦初醒。那个男人不是保罗，这一点她非常清楚，薛枫在向她提出分手后没过多久就把自己和那个男人之间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尽管她抵抗，她用泪水和歇斯底里抵抗他再往下说，但他还是把一切都和盘托出。薛枫和保罗开始交往大概是在那个男人彻底伤害他之后，在此之前她知道薛枫一直都只是把保罗当作自己的好朋友，所以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直到那晚她无意中目睹他们疯狂地搂抱在一起接吻，她才明白薛枫已然把保罗当成了那个男人的影子，但或许薛枫对保罗也是有爱的，夜深人静之际，她总是哭着从梦中惊醒，抱着枕头问着自己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男人离开他后他还是不肯回到自己身边，而又选择了另外一个男人？或许男人之间的爱情她并不能理解，但她想不通，难道自己就真的那么差劲吗？在薛枫心里，六里的恋情真的一点都比不过他和那些男人酒醉后的疯狂吗？她不明白，是的，她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当枕头和被角上沾满了她的泪水之际她还是没有弄明白，而这个问题却始终盘旋在脑海里困扰着她。他是真的爱着那些男人，还是沉醉于那种不切实际的梦幻般的享乐中？她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会改变回来的，毕竟，六年的恋情都是实实在在的，他并不抗拒女人，也从来没有把女人视作洪水猛兽，曾经，他柔情蜜意的香吻让她迷醉；曾经，他拥抱她的温暖让她感受到这个世界都是属于自己的，那么他又有什么理由会永远不再回到自己身边？等，她告诉自己，不管他怎样对待自己，不管他怎样的冷漠怎样的绝情，她都会站在他背后一直等待下去，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十年，哪怕是二十年，甚至是更多的时间，她都愿意等下去。弹指一挥间，自她知道薛枫和男人发生了那种事后，时间已经在她的手指缝里悄悄溜过去了整整两年，从夏到冬，从冬到夏，又从夏到冬，再从冬到夏，他还是没有回来，然后他身边的男人却换了一个又一个，他是打算永远堕落下去不再让自己醒来吗？抬眼望着两眼无辜的保罗，她的心又开始剧烈地痛了起来，为什么自己永远比不过这些男人，就因为自己是个女人吗？她想忍，但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再见！”她迅速掉过头去，飞快地朝前走去，因为她不想让保罗看到她眼角的泪水，更不想在他的男人面前表现自己的脆弱。虽然她早就输了个精光，可她还是不能接受自己输了的事实，她咬着牙告诉自己，千万千万不能哭，至少不能让那个叫保罗的男人看到她哭。于是她沿着青石铺成的路面风风火火地朝前走着，直到她一个趔趄险些被路边暴露出来的刚刚被锯掉的枯树树根绊倒，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她身后牢牢地托住她的腰肢，让她的身体重新获得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