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点，你慢点！”子蛮明显跟不上我飞快的脚步，一边喘着大气，一边抬头睃着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跑这么快做什么？又不是要赶着上战场！”

“谁要跟你说话了？”我突然又想起他昨天把我的绒线球弄掉到水沟里的事情，心里憋着的一股子气一下子就又漫溢了出来，一甩袖子，松开紧紧拉着他的手，气呼呼地瞪着他说：“谁让你跟着我后边来的？昨天的帐我还没跟你清算呢！”

“子蕙！”子蛮仍然涨红着脸盯着我，忽地眼睛扑闪扑闪地瞪着我怀里紧紧攥着的两只绒线球看着，不无失望地嗫嚅着嘴唇说：“我……我这不是赔给你了嘛！”

“就这？”我冷冷睃着他，又睃一眼手里紧攥着的绒线球，仍然气不打一处来地说：“你就是赔我十个绒线球，我也不领你的情的！”

“好了，你说，你要我赔你多少只绒线球才肯原谅我？”子蛮一脸沮丧地盯着我，“要不，我让宫女们给你再做一百只绒线球，你看怎么样？”

“一百只绒线球？我要那么多绒线球干吗，又不能当饭吃的！”我斜睨着他，“你穿上这身新衣裳倒真是人模人样的，比世子哥哥看上去显得还要精神几倍呢！”

“托祖母大人和父亲大人的福。”子蛮有些局促不安地伸手理了理衣服上的新褶子，“父亲大人也不知道遇上什么开心的事，居然想起了我来。你知道，父亲大人平常很少过问我的事的。”

“就别抱怨父亲大人了，他忙国事还忙不过来呢，哪有功夫整天理你的事？”我紧紧睃着子蛮，从他哀怨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种透心凉的失望，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哀伤。子蛮哥哥在众多公子之中并不是最出众的一个，再加上他的母亲被幽禁了起来，所以他一直都不能得到父亲大人的欢心，被父亲大人以及整个王室冷落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子蛮仍然盯着自己身上的新衣裳瞅着，冷不防被我伸手一把拽着他的衣袖，歪着脑袋盯着他，咧开嘴巴朝他笑笑说，“还想什么呢？走，我们去花园玩去！”

我和子蛮哥哥就是这样，一会好一会坏的，也许刚刚还在吵架，可转眼的功夫我们就又会变成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对，我和他就是一对好朋友，与其说我们是一对兄妹，倒不如说我们是一对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不喜欢子夷哥哥，他是父亲大人钦定的世子，可总是爱在人前人后的卖弄他世子的身份，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给他占了先才会轮流到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他还在一边兴高采烈地挤眉弄眼地笑着说，这些都是他赏赐给我们的，如果不是他好心分我们一杯羹，我们就什么也不会得到。

每当子夷哥哥指赜使气地盯着我们众多弟妹要求我们这样做那样做的时候，子蛮就会偷偷拉了我的手一溜烟地跑了出去，等子夷哥哥发现我们“逃”开了后，便会站在我们身后伸着手指着我们的后背声嘶力竭地叫嚷着。可那一点用也没有，我们根本就不买他的帐，子蛮还会领着我一起回过头朝着子夷哥哥扮着鬼脸，然后便撒开腿风一样跑开了。

我一想起子蛮扮鬼脸的滑稽相就想笑，他拥有一张我记事以来见过的最最灿烂的笑脸，尽管他扮起鬼脸来相当的幼稚，甚至看上去有几份可怖，可还是能让我在第一时间就触摸到他内心全部的快乐与内涵，尽管他的笑容也许并不是发自肺腑，但仍然可给我带来最最惬意的欢声笑语。

我笑了，情不自禁地拍着年幼的征舒，轻轻笑着。征舒被我肆无忌惮的笑声吵醒了，他张开两只柔弱的胳膊伸了伸懒腰，猛地转过身来，就往我怀里钻了进来。

“母亲大人！”征舒轻轻睨着我的脸，用他那柔嫩的小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母亲大人，您怎么还没有睡？”

我紧紧觑着征舒那张酷似子蛮的面庞，眼里忽地噙了伤心的泪水。不，是绝望的泪水。为什么？我紧紧攥着征舒的小手贴在胸前，为什么要让我的小征舒长了一张酷似子蛮的脸呢？或许，这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是的，老天爷开始对我进行报复了。他说，我们都做错了，所以他要惩罚我们每一个人，包括我最最心爱的儿子，我的征舒。

“母亲大人，您怎么哭了？”征舒伸手擦着我脸上的泪花。他还是个孩子，他什么也不懂，我只能继续轻轻拍着他的背，好让他尽快进入甜美的梦乡。

“征舒乖，娘给你唱郑国的童谣。”我在嘴边轻轻哼唱着子蛮教我的那首最最动听的童谣，征舒听着听着，脸上便露出了幸福的笑靥，他的眼睛也渐渐轻轻合上。噢。他又睡着了。我抬起身子，在他额上轻轻吻了一口，心里忽然突突地跳个不停。难道？不，不可能的。征舒是我和御叔的儿子，怎么也不可能的！

我望着征舒的面庞继续胡思乱想着。子蛮去世后三年我才嫁到了陈国，怎么说，征舒也不可能是我和子蛮的孩子的！可他为什么偏偏就长了一张子蛮的脸呢？我轻轻咬着嘴唇，对，是报应，也许上天让子蛮托生成了我和御叔的儿子，也许……天那，征舒在一天天长大，或许有一天他会出落成和子蛮一模一样的，到那个时候，我该怎么面对我的儿子？我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背，荒唐！我这是在想些什么？怎么能想这么些无稽的事情来呢？再怎么说，子蛮也是征舒的舅舅，小征舒长了一张酷似自己舅舅的面庞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啊！或许再过几年，等征舒长大一些，他便会出落成他父亲那样的姿容，或许……

我不敢再往下想下去，只能俯身在征舒身边轻轻躺了下来。嘴边，仍然在吟唱着郑国的童谣。我的小征舒，我亲爱的小宝贝，母亲大人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盼望你更快地长大。我不知道，你长大了之后会给母亲大人带来什么？也许是无上的幸福与快乐，也许是沉重的灾难，我不知道，我只能祈求上天不要把报应降临在我儿子的身上。他还那么小，他什么也不懂，一切的罪孽，就都由我姬子蕙一个人来承担吧！……

“快啊！”我怀抱着绒线球焦急地瞪着身后慢慢吞吞走着的子蛮，“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怕把新衣裳弄脏了？”

“哪有？”子蛮抬眼盯着我，“我……我想……我想母亲大人了……”

“啊？”我怔怔盯着缓缓朝我身边走来的子蛮。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过多的提起他的母亲大人紫烟，现在听他提起那位已经被父亲大人关了很多年的女人，我心里反而有些慌乱，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了。

“子蕙，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母亲大人了！”子蛮紧紧盯着我的眼睛，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异样的伤感。“我想见她。我想在她怀里好好地哭一场。”

“子蛮！”

“这宫里除了你和祖母大人，没一个人是喜欢我的。他们都恨不得我早点死掉，更恨不能也早些把我和母亲大人关到一起去。子蕙，你知道吗？他们一个个都恨不得活剥了我的皮生吞了我，我……”

“子蛮！”我紧紧拽着他的衣袖，“怎么会呢？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虽然父亲大人的子女众多，可能忽略了对你的关爱，但他还是很疼爱你的啊！你看，你这身新衣裳不就是父亲大人特地嘱咐祖母大人替你做的吗？”我边说边扯了扯身上的纱裙，“你看，我这件裙子都穿了快半年了，父亲大人也没说给我也做些新衣裳穿，这就说明在父亲大人的心里，你一直都是他最钟爱的子女啊！”

“不，我只是一个累赘。子夷就是这么说我的，君夫人也是这么说我的。”子蛮神色黯淡地盯着我，“他们都希望我死，仿佛我身上沾着和我母亲一样的罪孽。是的，他们就是这么认为的，他们都觉得我身上流淌的是一个罪人的血液，我并不配作为一个公子仍然在这后宫里生存着。”

子蛮的眼里渗出了晶莹的泪花。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疼痛，是难过的伤心的疼痛。我在为子蛮哥哥的遭遇感到痛心。紫烟夫人已经被关到密室里整整五年了，听说他们没一个人把紫烟夫人当人看待，得罪了父亲大人的后果便是她得到了一个连普通罪人都不如的境地，整天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能相见。

紫烟夫人的苦，对越来越年长的子蛮哥哥来说是一种刻骨锥心的痛，每当看到别的公子和自己的母妃一起相依相偎的情景，子蛮哥哥的心便会有如刀割般疼痛，虽然他从没说过什么，但我知道，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甚至突发其想，想要母亲认下子蛮作为自己的儿子。

“你在胡说什么？”母亲大人一本正经地瞪着我，带着愠怒的声音吼着，“以后再也不要再我面前提起这些没正经的话来！”

“母亲大人！”

“住口！”母亲大人愤愤地瞪着我，“你知道你说什么吗？子蕙，你为什么就一点也不懂事呢？你要是能像你姐姐子貉一样，母亲大人也就省心了！不，你只要学到子貉的一半母亲大人也该睡着笑醒了的。你说，全国上下没一个人不知道子蛮的母亲是因为得罪了你父亲大人才被关了起来的，母亲没有不让你和子蛮整天玩在一块就已经是对你格外开恩了，你居然还要我认下那个罪人的儿子做自己的儿子，你这不是要坑死母亲大人吗？”

“可是子蛮哥哥毕竟还是父亲大人的儿子啊！有罪的只是他的母亲，为什么你们就不能用爱护自己子女的心来疼爱子蛮哥哥呢？”

“为什么？”母亲冷笑地盯着我，“就因为他是罪人的儿子！你父亲大人没把他赶出宫去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看看，现在宫里有哪个公子敢跟子蛮走得亲近的？要不是你父亲大人格外宠着你不管你，看你还能成天和子蛮搅和在一起？”

“既然父亲大人并不阻拦我和子蛮哥哥在一起玩，就说明父亲大人心里还是爱着子蛮哥哥的。正因为现在后宫里没有任何妃妾敢对子蛮哥哥好，女儿才斗胆恳请母亲大人收下子蛮哥哥做自己的儿子。要是子蛮哥哥成了母亲大人的儿子，将来有开遭一日子蛮哥哥做了郑国的国君，母亲大人不就顺理成章地成为郑国的主母了吗？”

“你说什么？”母亲大人火了，劈手就给了我一大巴掌，直打得我两眼直冒金星。

“母亲大人！”我万分委屈地捂着自己被打痛了的腮，怔怔盯着母亲大人，“您为什么找我？不认就不认呗，干吗要打我？”

“打你是轻的！要是这话让你父亲大人和君夫人听见了，你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就算你父亲大人千秋万代之后，继承国君之位的也只可能是你的世子夷哥哥，再不济，也不会轮到子蛮的头上去的！”

“可是，可是我不喜欢世子哥哥做郑国的国君嘛！”我犹不服气地瞪着母亲大人，“在众多的公子里面，只有子蛮哥哥最有国君的威仪，要是子夷哥哥将来当上了郑国的国君，我宁愿趁早离开新郑，一辈子都不再回来！”

“子蕙！”母亲大人又做了一个要打我的动作，“你！你是想气死母亲大人吗？知道吗？这些话只有乱臣贼子才说得出来！还记得母亲大人跟你说起你两位伯父的故事吗？他们的下场你都还记得吧？”

听母亲提起我两个伯父的事，我这才有些害怕地低下了头。公子华和公子藏都是我的伯父，因为他们欲行谋逆之事，事败后都被我的祖父大人文公诛杀了。他们可都是祖父大人嫡嫡亲亲的儿子，要不是他们都死了，郑国现在的君位也不可能传到父亲大人手里，想到这里，我不觉有些心悸，要是我刚才说的话真被父亲大人听了去，肯定要怀疑子蛮哥哥有谋逆之心，到时岂不是要害了子蛮哥哥吗？

我不要子蛮哥哥死，我要他永远永远都活着，活得好好的。我没有再跟母亲大人提起让她认子蛮哥哥做自己儿子的事，很快，这桩事便被新郑后宫众多乱如麻绪的事情给湮没了。再也没人提起我的母亲姚子企图要认子蛮公子做儿子的事情，我和子蛮仍然手拉着手在宫里的每个角落到处游荡，就像现在一样，我们来得最多的地方便是这长满花花草草的御花园。

“你不是累赘，”我紧紧拉着子蛮的手，很认真地看着他高挺的鼻子说：“真的，我们从没把你当作累赘。是你自己想多了。”

我喜欢子蛮的鼻子。高高的，挺挺的，看上去特别好看。小时候，我经常会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去摸比我高几个头的子蛮哥哥的鼻子，他个长得很快，而我的个却长得很慢，等他长得更高时，我怎么踮起脚尖也够不着他的鼻子了，而他却永远不会让我失望，他会默默走到一边搬出一张小凳子来，然后把我轻轻抱上凳子，这样我就又可以肆无忌惮地摸着他的鼻子玩了。

他的鼻子很像我后来见过的胡人的鼻子。或许我从一开始就对那些被父亲大人称作蛮夷人的胡人有着特殊的好感，就缘于他们都长着和子蛮哥哥一样高耸入云的鼻子吧。

“子蛮！我……”

“怎么了？”子蛮盯着我，略显惆怅地问着。

“我……我想摸你的鼻子了。”

“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个小丫头似的？”子蛮哥哥听我说要摸他的鼻子，不禁忍俊不住地笑了。

“我就是想摸嘛！”我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使劲够着子蛮的鼻子。就差那么一点点，可任凭我怎么憋足了劲，就是摸不着那只漂亮的鼻子。我有些急了，脸胀得通红通红。“怎么回事？你又长高了吗？”

“当然，我每天都在长个。”子蛮盯着我嘻嘻哈哈地笑着。

“那为什么你总是长那么快，我却总是长得这么慢？”我仍然在努力着，把脚尖踮得更高，可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只要他稍微低一低头，我就可以碰着他的鼻子了。

子蛮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迅速低下头来，好让我够得着他的鼻子。

“干吗小瞧人？”我嘟囔着嘴瞪着他说：“不用你低头，我自己够！够着了你得带我出宫去玩！要够不着，我就把晋国送给父亲大人的玉璧送给你！”

“出宫？”

“怎么，你不敢吗？要不敢就算了！”我故意激着子蛮。

“那好。你够吧。够着了我就带你出宫去玩，要够不着，你那块宝贝玉璧可就是我的了！”

“好！一言为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伸出小手指，坏坏地睃着他笑着，“拉钩！”

“好，拉钩！”子蛮也伸出小指头。我们的手指头紧紧钩在一起。突然，我发现子蛮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连忙抽开手，再次踮起脚尖，企图够着他的鼻子。

“怎么样，够不着了吧？”子蛮不无得意地望着我吃吃笑着。

“我可没那么容易认输的！”我把身子踮得更高，好了，已经能够够着他的鼻孔了，欸，怎么又差了那么一点点？明明可以够着他的鼻孔了，怎么转眼间我的手指就只能碰着他的唇边了呢？

子蛮仍然盯着我吃吃笑着。

好啊。这家伙，原来是他趁我不备，把头偷偷昂高了。“你耍赖！”我一边跳着，一边指着子蛮的脸大声嚷着，“说好的，你怎么耍赖了呢？”我就这样和子蛮嬉闹着，没留神，另外一只手紧紧抱着的两只绒线球却在我身体的颠簸下悄悄滑了出去，一溜烟地朝兰花丛中滚了过去。

“小心！你的绒线球！”子蛮连忙盯着滑出去的绒线球大声叫了起来，紧接着，他便撒开腿朝着绒线球滚去的地方追将过去。

“啊？我的绒线球！”我这才发现怀里的绒线球滑了出去，连忙跟着子蛮身后急切地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