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我的手和子蛮的手搭在了一起。他另外一只手紧紧攥着一只绒线球，但他并没急于去抓另外一只球，而是掉转过头来定定地盯着我看。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一种可怕的讯息，他，眼前这个少年，他真的是和我同父异母的亲哥哥吗？我的脸变得发烫，我不知道自己心里想了些什么，但他灼热的目光迫使我奋力低下头去，然而，我的手却被他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子蕙！”子蛮有些激动地低头俯视着我，我居然开始喘了起来。我感觉被他紧紧攥着的手心里渗出了豆粒大的汗珠，不得不轻轻抬起头，瞥着他胀红的脸，飞一般地抽回自己的手，又硬是从他手里抢过那只绒线球，撒开腿便往前去找另外那只球去了。

我不知道我在害怕着什么，可我总觉得我和子蛮之间会发生些什么。他是我的亲哥哥啊，我们能发生什么呢？我摇着头，不会的，不可能，我一直都是他的妹妹，他也永远只可能是我的哥哥，我们之间永远都不可能发生什么的。

我有些心慌意乱，仿佛没有来由的。当我伏下身子在另外一株兰花丛下拣起另一只绒线球的时候，才突然发现，我在刻意躲避着什么。是在躲子蛮吗？没有理由啊！我们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手牵着手一起玩的，为什么现在我会生出这种异样的感觉来呢？我正胡思乱想着，子蛮已经走到了我身后。我没有回头去看他，却把头低得更低，脸上也更加发烫。我这是怎么了？病了吗？我怎么会怕见到子蛮哥哥了呢？刚才我还不是非缠着他要摸他鼻子的吗？怎么一会的功夫，我的感觉却有了天壤之别呢？

“子蕙！”子蛮在我身边蹲了下来，我仍然不敢回头看他的眼睛。

“给你。”

他说着，把一株兰花递到我的手边。我一下子惊叫着跳了起来，“子蛮，你怎么可以违反父亲大人的禁令，私自采摘兰花呢？”

“我没有。”子蛮紧紧盯着我，嗫嚅着嘴唇说：“是落在地上的，我正好把它拣起来，你看，是刚掉下来的，花还没蔫，来，我帮你插到发间，一定会很好看的。”

子蛮说着，轻轻站起身，缓缓向我走来，“来，我帮你簪上。”

“我不要！”我有些紧张地盯着他，“子蛮，难道你不知道你母亲是为了什么才被父亲大人关起来的吗？”

“我母亲？”子蛮神情沮丧地盯着我。我知道我不该在这个时候提起那个女人来的，可情急之下，我还是说漏了嘴。我没有办法向他解释什么，只好低着头摩弄着那两只绒线球，“子蛮，我不是故意的。我……”

“我母亲是为了什么被关起来的？”子蛮忽地疯了一样紧紧拽着我的衣襟，“子蕙，你告诉我，我母亲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被父亲大人关起来的？他们都说我母亲是因为受到圭妫夫人的妒忌，圭妫在父亲大人面前说了我母亲很多坏话，所以父亲大人才下令把我母亲关了起来。是不是这样？”

我从没见过子蛮如此不可理喻的模样，连忙打开他的手，脱口而出说：“还不是因为你母亲私自采摘了园里的兰花触了父亲大人的禁忌？”我一边说着，一边抢过他手里紧紧攥着的那株兰花，像扔一条毒蛇般迅速将它丢到兰花丛中，“要是让父亲大人看到你手里拿着兰花，不是你摘的他也会认为是你摘的！”

“摘兰花？”子蛮不无鄙夷地盯着我冷笑着，“你是说我母亲是因为私自采摘园子里的兰花才被父亲大人下令关起来的？荒谬！这听上去可真荒谬！一定是你母亲编出来骗你的把戏吧？”

“不许你胡说我母亲！”我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反正这园子里的兰花是不能轻易采摘的，我可不想和你母亲一样被父亲大人关进暗无天日的密室里去的！”

子蛮怔怔看着我，没有说话。我看到他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他哭了。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开始后悔自己不该那样跟他说话。他已经够可怜的了，为什么我还要说那些话刺激他呢？可我也是为了他好，我不希望有人看到他在园子里违令采摘兰花，要是那样他也被父亲大人关起来的话，我的心会比现在难过上一百倍一千倍的。

“子蛮！我……母亲大人不会骗我的。你母亲之所以被……”

我没有再说下去。因为祖母大人在众宫女的簇拥下大旗鼓地朝园子里走了过来。祖母的眼睛历来很毒，更小的时候，我们躲着她背着她远远的做一些事情，都是瞒不过她那一双眼睛的，所以我立马朝子蛮努了努嘴，示意他擦干脸上的泪花。

子蛮会意，立马伸手擦去了眼角的泪水，我们便顺着花园的青石甬路匆匆忙忙地朝祖母大人身边走了过去。祖母大人虽然已经上了年纪，可看上去却一点也不显老，她有着乌黑浓密的头发，脸上的皱纹也不多见，所以我和闲下来的时候总是一个人躺在床上揣度，要是倒退二三十年，祖母大人绝对是列国最最美艳的绝色美女，不过很可惜，祖母大人并不是祖父大人的正式夫人，在父亲大人登上郑国国君的宝座之前，她还只是祖父大人文公的一个婢妾而已。

很难从祖母大人的脸上读到她曾经经历的沧桑。她是一个豁达明理的女人，这数十年中，她在新郑的后宫里从不与人争斗，一直安于自己微贱的婢妾身份，直到她当上郑国主母的位置，也仍然对下人体贴有加，所以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很喜欢她。

“你们两个小东西又躲在一块玩了？”祖母大人慈祥地盯着匆匆走过来的我和子蛮，抿着嘴笑着说：“这要是在宫外不认识的人，还当你们俩是一对小夫妻呢！”

我和子蛮听祖母大人这么一说，脸涮地一下就通红了。夫妻？祖母大人为什么要说我们像一对夫妻？难道……

“祖奶奶，您又糊涂了，明明是子蛮和子蕙兄妹两个，您偏说他们像一对夫妻，这话要传了出去，宫外头的人就要说咱们郑国后宫里的闲话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姐姐子貉紧紧偎着祖母大人站着。听祖母大人发了话，她连忙接过话碴来，又瞟了我一眼，抿嘴笑着问，“昨天不是说再也不理子蛮了嘛，怎么还没过半天，你们就又走到一块去了？”

我不喜欢子貉。虽然她和我同是母亲姚子亲生的女儿。她比我长了几岁，所以我必须叫她一声姐姐，可我打心眼里不喜欢她做我的姐姐，但没办法，她和我是一个母亲生的姐妹，所以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比跟任何一个公子公主呆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要长，但越是这样，我就越不愿意亲近她，甚至变得慢慢讨厌起她来。

“你还不是说再也不去找子孔哥哥了嘛！”我昂着头，将了子貉姐姐一嘴，又瞟着祖母大人调皮地问，“祖母大人是来园子里看兰花的吗？”

祖母大人点着头，放眼望着满园的兰花，嗅一嗅兰花的阵阵幽香，伸手抚着我长长的秀发笑着说：“还是兰花好啊！知道吗？这兰花生得越好，就象征我们郑国的国运越加昌盛，也象征着子兰的运望日隆。好啊，今年兰花又开得这么好，你父亲和我们郑国都有福了！”

又是母亲大人那一套说词。我真不明白，这兰花就算开得再好，跟父亲大人的运望又有什么关系？更何况是郑国的国运呢！

我偏着头，紧紧盯着祖母大人的眼睛，“祖奶奶，您和母亲大人都说兰花关系着父亲大人和郑国的运望，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们大家都这么喜欢兰花，难道天下就没有比兰花更可爱更美丽的花儿了吗？”

“这孩子，怎么信口就胡说呢？”祖母大人连忙伸手捂住我的嘴，轻轻叹口气，盯着我问，“真想知道吗？”

“嗯。”我急切地点着头。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祖奶奶那会还很年轻，也就跟你现在这么大的年纪吧。那时祖奶奶还是你祖父大人的婢妾，在郑国的宫廷里什么名份也没有，整天只知道侍候你祖父大人那些正式妃妾的起居生活，从来都没有奢望过还能过上今天这样的日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祖母大人的话引起了我深深的好奇。

“那会你祖父大人正宠着他的嫡夫人陈妫，对于整天在他面前穿梭而过的祖奶奶从来都是视而不见，可我也从没奢望过什么，我满心只打算一辈子就那样侍候着各宫的妃妾，直到老死深宫，没想到有一天晚上，我梦到了我娘家南燕国的先祖伯儵托梦给我，当时他手里持着一株异香扑鼻的兰花，告诉我说，他要把他手里的那株兰花送给我当儿子。因为此兰有国香，我佩戴着它，别人就会像爱这兰花一样爱戴我……”

“祖奶奶是说父亲大人就是兰花吗？”我打断祖母大人的话，将信将疑地盯着她瞪大了眼睛。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祖奶奶梦到一个神仙送她一株兰花，并且说要把那株兰花送给她做儿子，这不就是说作为祖奶奶惟一的儿子的父亲大人就是那株兰花的化身吗？

祖母大人微笑着点点头，“后来过了不久，你祖父大人在游廊里碰到我时，就送给我一株兰花，当天夜里，我就得到侍候你祖父大人的召令，再后来，便有了你父亲大人。”

“这真是太神奇了！”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喜悦，紧紧拽着祖母大人的手跳起来说：“怪不得父亲大人嗜兰如命，下令将兰花作为郑国的国花呢！”

“是啊，你父亲是应兰而生，所以我和你父亲平时最爱的都是兰花。因为这样，兰花的盛衰才关乎着你父亲和郑国的命脉，在他当上国君不久后也才会颁下禁止采摘兰花的召令。”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子蛮的母亲因为违禁采摘了园子里的兰花要被父亲大人下令关起来了！”

“什么？”祖母大人忽然皱起眉着看着我，又看了看站在我身后的子蛮，突然叹口气说，“所以，以后你们大家都要注意着点，不光这园子里、宫里的兰花不能随便采摘，就是宫外的兰花也都是不可以随便采摘的。”边说边瞟一眼她身边的子貉，“子貉，你也仔细听着。祖奶奶知道你一天到晚就喜欢摘各种花儿簪在头上，你要摘什么花都行，可就是不能打这兰花的主意。要是让我和你父亲大人撞上了，小心你的皮肉！”

“祖奶奶又说孙女了！”子貉不服气地噘着嘴争辩着说：“孙女从来都不敢违背父亲大人的禁令，又怎么会为了一时之美去采摘明令禁摘的兰花呢？”

“祖奶奶只是叮嘱叮嘱你。”

我看着子貉那副委委屈屈的样子，心里高兴得要命。连忙又瞟着祖母大人问，“那要是被风吹落的兰花，我们也不可以拣起来戴吗？”

“吹落的？”祖母大人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过聪明的她还是立即想到了解决的办法，“要是你们看到被风吹落的兰花，都要把它拣起来拿净瓶放些水养起来。总之，就是不许佩戴在身上。”

“那父亲大人为什么身上总是佩戴着兰花呢？”子蛮显然有些不高兴地问着。看来，他是真的相信紫烟夫人被关到密室里是与私自采摘兰花不无关系的了。

“我不是说了嘛，你们的父亲是应兰而生，兰花就是子兰，子兰就是兰花，别的国家祖奶奶管不了，可在我们郑国，也就只有你父亲才能够佩戴着兰花。”

“可我的母亲贵为郑国国君的姬妾，难道就因为她违令采摘了兰花就要被关在密室中长达五年之久吗？”子蛮的声音突然变得亢奋起来。

所有人都没料到子蛮会问起祖母大人这个问题，就连祖母大人都被他的问话惊得目瞪口呆，一时语塞，不能作答。

“子蛮！你怎么可以在祖奶奶面前如此无礼，大声喧哗呢？”子貉仗着自己比子蛮年长一岁，装作一副姐姐的样子，冰冷着脸指着子蛮近利咆哮地喝道。

“祖奶奶！孙儿求求您，求求您劝说父亲大人放了孙儿的母亲吧！”子蛮一下子跪倒在祖母大人的脚前，双手死死抱住祖母大人的双腿，悲切地哀求着祖母大人，“祖奶奶，孙儿的母亲只不过是违令采摘了一朵兰花，纵算有再大的罪过，也不至于要被关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密室里一辈子啊！祖奶奶，求求您了，孙儿知道父亲大人只听祖奶奶一人的话，要是祖奶奶肯开口，父亲大人一定会孙儿的母亲出来的！”

“子蛮！”祖母大人皱着眉头让身边的侍女把子蛮扶了起来，伸过手抚着他新做的绸缎衣裳语重心长地说：“你母亲犯的是国法，要不把你母亲关起来，则法不可行，难道连这点小小的道理，你也不明白吗？”

“可也不能因为一株花就要让我母亲老死密室中吧？祖奶奶您看，现在园子里的兰花开得这么茂盛，并没有因为孙儿的母亲私自采摘了兰花而影响到郑国的国运，为什么就不能开恩放了孙儿的母亲呢？”

“唉！”祖母大人盯着子蛮重重地叹着气，“你还小，大人的很多事情你还都没有弄明白，等你再长大一些，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祖母大人边说边盯着我，“子蕙，快领着你子蛮哥哥下去吧。要是让你父亲大人知道他在这里说起他母亲的事，就了不得了的！”

“祖母大人！”子蛮犹把希望抱在祖母大人身上，声嘶立竭地盯着祖母大人嚷着。

“子蕙，还不赶紧把子蛮拉走！”子貉瞪大了眼睛睃着我，用命令的语气对我说。

我没有心思去理子貉，正要拉着子蛮下去，没想到他居然当着祖母大人的面把圭妫夫人陷害他母亲的话如同倒豆子般通通倒了出来。

“我知道，我母亲并不是因为什么私自采摘兰花才得罪了父亲大人，都是因为那个圭妫，是她妒忌我母亲得到父亲大人的宠爱，所以成天在父亲大人面前谗谮孙儿的母亲，孙儿的母亲是因为那个恶毒的圭妫才被父亲大人下令关到密室去的！父亲大人现在正宠着圭妫，圭妫不死，我母亲就不会被放出来，就要在密室里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直到死去！可是这不公平，祖奶奶，这不公平！”

“放肆！”祖母大人终于忍不住发起怒来。“你眼里还有没有国法家法？圭妫夫人是你的庶母，你怎么可以在祖奶奶面前一口一口圭妫的叫着，你眼里还有祖奶奶的存在吗？”

“祖奶奶！”

“快把他带出去！”祖母大人怒不可遏地盯着我，“子蕙，快，快把这个胡言乱语的小孽畜给祖奶奶拉了出去！”

“祖奶奶，我……”我刚要去拉子蛮，没想到他却一把将我重重往后推去。我一个趔趄没站稳，顺势跌倒在了地上。“子蛮！你！”我愤愤地瞪着子蛮，一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边伸手掸着裙子上的灰尘，心里把那个该死的子蛮骂了千遍万遍犹不解恨。

他怎么能当着众人的面把我推倒了呢？我气呼呼地瞪着挡在祖母大人面前的子蛮，又掉过头望着从怀里滑出去的绒线球，一股巨大的委屈感瞬时涌到了胸口，眼里不禁噙了悲愤的泪花，转过身，扔下那个发了疯一样的子蛮，头也不回地朝园子外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