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远站在温姨娘身后，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发间，双手麻利地拿着篦子替她篦着头发，动作娴熟而又矫健。温姨娘睁大眼睛瞪着镜子里的自己，装作不经意地瞟一眼镜中倒映出的傅明远的面容，心里七上八下地跳着，这张布满皱纹和褶子的脸真的是当年出现在太原花街柳乡的那个小篦头匠傅明远吗？如果真的是他，他的变化可就太大了，只从容貌上来看，一点也找不到她眼里那个明远的影子，难道只是同名同姓的不成？她疑惑地又盯了镜里的他一眼，还是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个头也不对，她认识的明远个头没这么高，双手也没有现在这般粗糙，不禁纳闷地抬起眼朝窗外望了一眼，愣愣地发着神。清晨的柔风透着半开着的窗户吹了进来，打在傅明远脸上，他轻轻拢着温姨娘的头发，放下篦子换成梳子，认真地替她梳理着，忽地，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身前的镜子里，温姨娘正微闭着双目打着盹，模样既可爱又娇憨，和他当年眼里的温婕姑娘没有二致，还是那么漂亮，那么迷人。傅明远的眼睛有些湿润，他轻轻叹着气问着自己，他们真的彼此了解吗？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向往风的人，可现在，他却把自己困在原地，疲惫的心再也无力飞翔，为什么时隔多年，再次面对她时，他却不敢相认了呢？不该怪她，是的，她从来不曾束缚过他也不曾许诺过他什么，都是他自作多情、一厢情愿，是他自己的爱情困住了自己，他一个人的爱情。他伤感的目光继续在手里的梳子和温姨娘的发间游移，心却飘渺到十多年前的暖香阁里。为了等待金妈妈实现对他的许诺，他整天无偿地给阁子里的姑娘们盘最好看的发式，默默地承受姑娘们对他的耻笑和谩骂，可到最后，他却落了个人财两空的下场，但他一点也不怪婕姐姐，他知道婕姐姐一心喜欢着的人只有薛秀才，所以他不怪她，即使她从来没爱过他也没喜欢过他，虽然他的心曾经为她停留，那匆匆走过的风景一直都挂在他的心间，成为一幅可以永远珍藏的美丽的图画。

“听天芙说你是邗沟人？”温姨娘闭着眼睛，漫不经心地问着。

“是，太太！”傅明远不卑不亢地回答着。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温姨娘漂亮的面颊上，然而她却始终眯着眼睛，不去看他。

“三十才刚出头？”

“乡下人，显老。”

“成家了吗？”

“我这样一穷二白的，又老又丑，谁家的姑娘肯嫁给我？”傅明远叹息着，“这年头混个饱饭就不错了的。”

“你有这门好手艺，不信没有姑娘肯嫁给你的。”温姨娘淡淡说着，“等我落了空，好好帮你寻摸寻摸，不过你也别想找什么貌若天仙的女子，有个女人能给你传宗接代，长相说得过去也就行了。”

“太太说得的是。”傅明远有些愣神，一手轻轻捧着她的秀发，一手举着梳子仔细地梳理着，心里涌起阵阵酸楚。很明显，他的婕姐姐没能认出他来，这多少让他有些失望，然而就算认出来了又能如何？他本来也没想着要她认出来的，可为什么现在这个时候他却那么渴望被她认出来呢？十多年前，他也曾像现在这样捧着她的头发帮她精心梳理，而现在，他同样是在替她盘发，然而心情却有了很大的不同，他知道，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毛头俊小伙子了，而她也不再是那个倚楼卖笑的头牌姑娘了。为什么要哭呢？他轻轻抬起衣袖，偷偷抹去脸上的泪水，他告诉自己不能哭，爱是一种付出，不是索取，爱情不相信眼泪，更不需要施舍，爱和被爱同样幸福，爱是他的自由，不爱也是她的权利。从始到终，他都没有后悔过对婕姐姐的这份感情，单恋虽然羞涩却并不可耻，他对她这份默默的爱在背后依然真挚而纯真。

“你怎么了？”温姨娘慢慢睁开眼睛，目光正好停顿在傅明远抬起衣袖抹眼泪这个动作上。

“没什么。”傅明远放下手臂，继续替她盘着耸云高髻。那份熟稔更令温姨娘狐疑起来，几次话到嘴边，却都因觉得太过唐突而咽了回去。旁边，沁容捧着上好的发油侍候着，傅明远接过沁容手里的发油，伸一根指头蘸在指尖，轻轻抹在温姨娘头上，“太太，你的发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要是也学那些城市里的太太烫发就可惜了。”

“怎么就可惜了？”

“烫头发很伤发的。像太太您这么好的发质，盘头发对您来说最适合不过了。”

“可就是一直找不到好的篦头师傅。我自己也不太会弄这些，丫环们手都笨。”温姨娘淡淡地说着，“要是你盘得好，以后每天早上你都过来帮我梳头，好处自然是少不了你的。”

“只要太太赏碗饭吃就行了。我这孤家寡人的，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说着，回头瞟一眼坐在温姨娘床上看书的小荷花，“马小姐是我的恩人，太太自然也就是我的恩人。以后只要用得着我的地方，太太您尽管开口就是。”

“那也不能沾了你的便宜。”温姨娘轻轻笑着，“我这人历来不欠别人的情，你替我做事我自然要打赏你。”一边说一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吃了一惊，怔怔对着傅明远的脸，好像有些不解地问着，“你这是……给我梳的耸云高髻？”

“太太果然好眼力。这是南唐后主的皇后大周后最喜欢的一个发式，不知道太太喜不喜欢？”

“大周后？”温姨娘疑虑地盯着镜子里的傅明远，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以前明远给她梳这种发式时也说过这样的话，难道他真的是……

“是，就是大周后。怎么，太太不喜欢吗？”傅明远故作轻松地，“太太要不喜欢，我给您重梳一个花式。”

“喜欢，我喜欢这个发式。”温姨娘连忙掉过头，紧紧盯着傅明远打量着，直看得傅明远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才一字一句地问着，“你，是不是去过太原？”

傅明远听她提起“太原”二字，手里的梳子“噼啪”一声掉到了地上，慌忙俯下身去拾。温姨娘的目光也顺着他游移到地上，两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一把牛角梳子上。那是从前那个明远用过的梳子，是瑶琴姐赏给他的，就是化成了灰她也能识得的。温婕的眼睛开始变得湿润，随着傅明远拾起梳子重新站起身来，她的目光也慢慢由下及上，定定地落到了他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上，激动得伸手指着他，张大了嘴却一句话也没能说上来。

“太太！我还会很多别的发式，您要喜欢，我以后天天换着样的给您梳就是了。”傅明远强作镇静地举着梳子默默替她梳着发丝，他不想让小荷花和沁容发现他们的秘密，因为他知道那样是对温婕没有半分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