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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朝歌云(小荷花最新看) |
家仁紧紧握住拳头,狠狠地砸在夹巷的砖墙上。斯蒂夫站在他的对面,身体紧贴在墙上,家仁正对着他,两手高举着撑在墙上,接二连三地砸着自己的手。
“不要!”斯蒂夫痛苦地望着家仁,他本不想让他这般痛苦。可是他爱他,他无法忍受没有家仁的世界,所以他来到了中国。是他把家仁带上这条路的,看着他这么痛苦、伤心,他很难过,他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然而这又能怎么办?他是如此地爱他,而家仁也是如此地依赖他,他能做些什么呢?他瞪着家仁那张因痛苦而变得扭曲的脸,心疼地伸出手轻轻抚弄着他的头发,“家仁,不要这样。我求你了,好吗?”
温姨娘的屋前栽种着一片茉莉,蓊蓊郁郁的,白得馨香,也白得沁人心脾。“风流不肯逐春光,削玉团酥素淡妆”。小荷花不觉俯下身子,在花丛前贪婪地呼吸着茉莉的清香,随手摘了一朵夹在指间,望着温姨娘啧啧称叹说:“姨娘种的花儿真好。”
“再好也没我们天芙漂亮。”温姨娘嘿嘿笑着,也从花丛中摘下一簇粉色的米茉莉插到发际间,笑吟吟地问她说:“好看吗?”
“好看。”小荷花盯着温姨娘看着,不觉念出了:“醉里频呼观音茶,黄星靥乱鬓边鸦。移灯笑换葡萄锦,倚枕斜簪茉莉花”的诗句。
“你就会哄姨娘开心。”温姨娘开心地笑着,又采了一簇米茉莉,用丝线穿在一起拴成一只花球,低着头,挂到小荷花的衣扣上,“看,你也不赖的!”
小荷花伸手摸了摸衣扣上的茉莉花球,睃着温姨娘问:“他们见了不会笑话吗?”
“笑话什么?”温姨娘轻轻拍着她的肩,“美人佩花,天经地义。也就只有你挂了这花球别人才不会说三道四的,要是让左家的那个戴着,还不把人家大牙笑掉了!这就跟穿衣打扮一个道理,骨子生得好的姑娘,什么衣服都衬得出来,那要生得不怎么样的,穿什么都不好看,怎么打扮都是别人眼里的笑话!”
小荷花抿着笑着,“我哪有姨娘说得这么好?”
“怎么没有?”温姨娘轻轻吟着宋朝诗人范成大的诗句:“忆曾把酒泛湘漓,茉莉球边掰荔枝。一笑相逢相玉树,花香如梦鬓如丝。这首诗不就是为你写的吗?这茉莉的清香,配上你这一身的打扮,真是太可人了!”
小荷花只是笑而不语。她喜欢花,什么花都喜欢。温姨娘把她形容成花一样,她心里自然是高兴的。睨着胸前挂着的茉莉花球,素洁、浓郁、清芬、久远,更令她觉得心旷神怡。在她脑海深处,茉莉不只是一道风景,留存的也不只是茉莉的清芬,还有那令她心喜心动的爱情。她想到了家仁,想到家仁注视她胸前这束茉莉花球的目光,那应该是惊叹加惊喜的吧。阳光的温暖里,茉莉沐浴着清晖,娇羞而且动人;微熏的轻风下,茉莉随风摇曳,精致而且妩媚。看着眼前娇柔的茉莉芯,感受着它滴翠的袅娜、浓郁的芬芳、幽雅而飘逸的香气,心里居然没有一丝的躁动,平和而且安详。它不与群花争艳,不爱染上人间俗色,只是在风中传送宜人的清馨,这一点和她有着极大的相似。
果然,小荷花衣扣上挂着的茉莉花球让她一走进大厅就吸引住了众人的目光。幽幽的清香迅速在人群中漫溢开来,大家都伸出脖子打量着这位王家大院未来的大少奶奶,发出阵阵称叹的声息,而把今天真正的女主角左碧灵给忽略了。小荷花紧紧跟在温姨娘旁边朝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打着招呼,所有经过她面前的人都不妨放慢了脚步,多看了她几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夸赞和惊羡的神采,而她只是平静地享受着这许多羡慕的目光。她抬起头朝新娘子那边望去,只见左碧灵仍然规规矩矩地站在家义身边,红着脸,和家义一起跟亲友们亲切地打着招呼。她瞥到了家义的目光,家义定定地朝她看着,眼神里流露出淡淡的哀伤与不甘。她连忙回过头去,悄悄走到温姨娘身后,在人群中搜寻着家仁的身影。每次见到家义,他的目光总会让她感到害怕和恐惧,她知道对于这桩婚事,他是多么地心不有甘,而这不甘却又跟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真的害怕,害怕家义突然冲出来拉了她的手,对着众人说出他喜欢的是她而不是左碧灵这样的话来。她忽然想起了家义总在池塘边等着偷偷看她的情景,那个时候自己难道不是对他有着难以说得清楚的情愫吗?那时候她的世界里还没有家仁,如果没有家仁的出现,她或许会喜欢上家义的。那个时候他总是用痴痴的目光看着她,仿佛要用那执着的眼神给她一座世界,可惜,家仁很快出现在了她的世界里,在她还没有理清自己对家义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时,潇洒倜傥的家仁很快便赢得了她的芳心,她和家仁恋爱了。
她清楚地知道,她并不爱家义。这个时候她真的希望家义对她的感情只是无来由的欢喜和熟悉,或许,时间会改变一切,美丽的小瑜会让他彻底把她从心底抹去的。然而,从家义刚才的目光流露出的眼神,她仍然可以感受到他内心执着的爱。为什么刹那间的心动,一个不经意的回眸,一个淡淡的笑脸,一声轻轻的问候,在全然的陌生之后,却又让家义如此牵肠挂肚,这到底是谁的错呢?她不敢看家义的脸,更不敢与他的目光撞在一起,每次看到他,带给她的只有心惊和暗自的惊慌失措,完全没有见到家仁的那种情不自禁和难以忘怀。家仁就如同她窗前悠长飘渺的月光,穿透薄雾般的夜色,伴着一种淡淡的、没有主旋律的歌,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她淡紫色的梦里,而家义却始终都是她的一个噩梦,伴随着胆战心惊。
这场爱注定了是家义一个人的独角戏。但是对于家义来说,虽然他明知这份爱是无法实现、无法得到的,但他仍然无法自拔、昼思夜梦,让自己游离在幻想的爱情迷宫中。他会偷偷地注意她走路时的姿态,微笑时的样子,说话时的语气,得用小瑜去收集关于她的一切消息,然后在自己心里反复的回忆。因此思念和想象构成了单恋的全部主题,他活在自己编织的梦幻里,结着一张晶莹的网,网住的却是自己那颗思念的心。小瑜与小荷花的相像并不能最终打破他的这种相思,有时候他觉得应该认了,就把自己捆在上面吧,所以,每日每夜,他都任自己在网心中守着、思着、恋着、痛着、盼着,静静地等着———也许这等待真要有上万年那么长,有什么办法呢?苦笑着想,也许这是他在佛前祈祷了五百年才换来的缘分吧,或许真的是前世欠了她的,今生要用这种痛苦来偿还。单恋是一种错,但是它却错得这样美丽,在家义心里,对天芙的思念就像三月细雨中的丁香,结着自己心绪的愁结,彷徨在人生寂寥的雨巷,撑着油纸伞,默默行着,冷漠、凄清、惆怅。然而这样的美丽得来得对他来说却又是残酷的,他每分每秒地牵盼,日日夜夜地挂念,咫尺天涯的距离,魂牵梦绕的思念,让时间的沙漏里渗出的千万粒冰冷的沙砾,一点点地将心划出道道伤痕。可他不后悔,因为他总是觉得这是一份值得期待的爱情,如果没有大哥家仁的出现,或许她正是名副其实的王家二少奶奶的不二人选。
蓦然回首,小荷花的目光再次和家义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为什么要回头?为什么?她在心里恨着自己,她怎么会回头呢?她是家仁未来的新娘,为什么要回头看那个一直暗暗爱着她的家义呢?难道是同情,还是别的什么?她只是觉得害怕,她没有勇气再站在大厅里,她只想快点找到家仁,然而她目光所及之处根本就没有家仁的身影,他又去哪了呢?这些日子,她和家仁都不开心,但是她又怎么会明白家仁正沉浸在只有他自己才可以独尝的苦、痛和煎熬之中呢?家仁总是把一切感伤都掩饰在他微笑的脸颊里,隐藏他平静的眼神后面,从来不为人知,就连冰雪聪明的她也不能洞察他心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家仁是真心爱着小荷花的,他一直认为他对天芙的爱是人间最纯美的感情,它之所以美丽,也正是因着他们之间那看不清却遥不可及的距离。或许这有些矛盾,但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很矛盾又很不矛盾。得不到的才是最美,这些天他总是在自己吓唬自己,也许他和天芙最终并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但也许这样会更好,至少这样会把对她的伤害降低到更低,这正如失败的初恋反而是心中最美的回忆,而成功的婚姻反而可能是枯涩的煎熬,他需要把这份美好永远地留存在心底,而要永远留存,或许分开才是最好的方法。面对着斯蒂夫,他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他爱天芙,很爱很爱,然而他也爱着斯蒂夫,同样很爱很爱。这就如苦涩的咖啡,慢慢品来,自有一种香甜与清香,可是世上有味道的东西都是甜与苦奇妙地混合着的,他不可能两样兼顾,这一点他从开始就知道,当那一点点苦涩顺着舌根缓缓流入口中,当那一丝丝香甜沁入他的心底,人生的滋味也就如此流淌下去了。仿佛上天早已注定他和她之间永远保持着无法接近的距离,永远没有要求,只有注视和欣赏。他以一种审美的视角来审视她,就像画家在观察风景一样——隔着一层薄纱或一层轻雾。而正是因为这种距离和朦胧感,她的所有弊病、缺陷都被他无意识的美化了。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令他迷醉,可是他又怎么可以欺骗她?要让他一辈子都欺骗他所最最深爱的人,他办不到的。
家仁紧紧握住拳头,狠狠地砸在夹巷的砖墙上。斯蒂夫站在他的对面,身体紧贴在墙上,家仁正对着他,两手高举着撑在墙上,接二连三地砸着自己的手。
“不要!”斯蒂夫痛苦地望着家仁,他本不想让他这般痛苦。可是他爱他,他无法忍受没有家仁的世界,所以他来到了中国。是他把家仁带上这条路的,看着他这么痛苦、伤心,他很难过,他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然而这又能怎么办?他是如此地爱他,而家仁也是如此地依赖他,他能做些什么呢?他瞪着家仁那张因痛苦而变得扭曲的脸,心疼地伸出手轻轻抚弄着他的头发,“家仁,不要这样。我求你了,好吗?”
“斯蒂夫!”家仁摇着头出神地盯着他那张英俊的面孔,忽然歇斯底里地瞪着他大声嚷着:“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他又捏紧拳头重重地砸在墙上。
“家仁,你听我说!”斯蒂夫难过地望着他,“我不想你这么痛苦你明白吗?”他轻轻抓住家仁的手臂,“听话,不要再伤害你自己了,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那你说怎样才能解决问题?不!这根本就是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家仁瞪着他吼着,“我爱天芙,可是我也爱着你,我能做什么?我什么也不能做!”
“都是我的错!”斯蒂夫痛苦地低下头,“家仁,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这样的。”对于家仁的感情,斯蒂夫一直认为那是一杯醇美的酒,只能小酌,却不可痛饮。浅饮一滴,也许只是他的一个眼神,只是他默默的一次微笑,也或许仅仅只是他伸过来的一只手,却有着足以让他追忆一生的美丽。这就是他和家仁的恋情,只属于纯洁善良和温柔浪漫,只能悄悄流淌于他和他两个人的心间,那是如音乐一般的永远只能用来感觉的幸福的源泉,但是如果有人痛饮,它却会把一切美好的梦幻都打得粉碎或者让处于恋爱中的人们陷入痛苦的深渊无法自拔。他一直想,就那么让他们用诗歌和月光,用梦幻和旋律,用纯洁和花朵,也用思念与折磨来酝酿这生命里最纯美也最虚幻的一种情怀。然而他还是忍耐不住相思之痛,从伦敦跑到了上海,跑到了虎镇。是他又把家仁带回了万劫不覆的深渊,是他的爱给他造成了万千的痛苦,也给天芙带来了不可预计的伤害。
“斯蒂夫!”家仁像个小孩似地倒在他的怀里哭了起来。他就像一个父亲那样拥着家仁,在他头上轻轻的抚摸着安慰他,“一切都会好起来了,我会马上回伦敦去了。”
“不!”家仁盯着眼里含了泪花的斯蒂夫,“不,斯蒂夫,我不让你走!我不让!”
“可这又能怎么办呢?”斯蒂夫无奈地盯着家仁,在他额头上轻轻亲着,“I Love You!我爱你家仁!我是真心爱着你的!”
“我也爱你!”家仁痴痴地盯着斯蒂夫,紧紧伏在他肩头哭泣着。
“好了。我们该回去了。要不他们发现我们不见了,会出来找我们的。”斯蒂夫把家仁的头从自己肩头轻轻挪开,“把眼泪擦了,我们一起去大厅里。”
“嗯。”家仁轻轻点着头,“你也把眼泪擦了。”
……
小荷花边走边在心里思忖着,她总是觉得心里有一种不安,好像是来自家义,又好像是来自家仁。家义和左碧灵就要拜堂了,家仁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跑得没影没踪了呢?这次跟他一起回虎镇的只有斯蒂夫,彩凤因为要工作没能前来,那他到底又做什么去了呢?他在院子里到处找着家仁,他的房间和书房以及家义的房间都看过了,还是没有,她不禁犹豫着往回走着,心里想着,兴许这会他已经回大厅了呢!她正想着,忽地一眼瞥见一丛丛紫色的飞燕草,开得煞是好看,不觉信步走了过去。那一丛飞燕草后就是王家的一条偏僻的夹巷,平时很少有人走动,小荷花为了看花,索性走了上去,蹲在飞燕草丛下,肆意地观赏着这美丽如燕飞的花儿,心里的惆怅也少了许多。忽然,他听到身后的巷子里有人说话的声音,紧接着就传来了一阵紧促的脚步声,小荷花连忙抬起头朝巷口望去,却看到家仁和斯蒂夫手牵着手从巷子深处走了出来。他们两个在这巷子里做什么?小荷花怔怔地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无限的疑惑,她注意到他们是牵着手从巷子里走出来的。她的心陡了沉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悄悄跟着他们往前走着,他们的手现在已经不是牵着的了,家仁走在前面,斯蒂夫走在后面,始终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小荷花不知就里地紧紧跟着他们,每走一步,她的心就往下沉一下。他和斯蒂夫到底在做什么?他们怎么会手牵着从这条偏僻的夹巷里走了出来?夹巷里难道隐藏了什么秘密吗?
当岁月一点点流逝,时间慢慢钝化了感觉,当距离一点点缩短,相恋的情人之间的缺陷也渐渐清晰。热恋中的人们很容易把对对方的欣赏转化为要求,尤其是发现所爱的人再不是完美的化身,而只是一个有着种种缺陷的平庸之人的时候,所有的期盼便会转为失望,然后曾有的感情也渐渐地消淡,直至无声又无息。就像从郭婷婷借给她的小说里读到的那些美丽的女孩,曾经那么挚热地爱恋着她眼中的所谓的白马王子,那时侯,女孩总喜欢站得远远地凝望他,哼着歌,微闭双眼,感觉斜阳如他一双温柔的手轻抚着她光洁的额头。可是多年以后,当她真正得到他的时候,她却失望了,眼中那个勇敢、英俊的他原来只是一个懦弱、无能的胆小鬼罢了。依旧是那个男人,可是原来的感觉却如同片片枯萎的落叶从她手中音乐般滑落了,一切的美好都贴着时间的岩壁缓缓飘在风中,渐行渐远、若有若无,最后消失在她生命的视野里。小荷花的心忽然跳得厉害,被阳光染黄的院落、古老的宅院、花朵的芬芳鸟儿的啁啾……做梦的女孩,连同那个英雄般的白马王子都雾一般的消散了。她隐隐地感觉到,家仁身上有着太多她捉摸不到的秘密,那些秘密或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或许斯蒂夫也知道,可是她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她痛苦,也许这就是她和家仁之间的宿命,他们的爱情注定只是一个漂亮的肥皂泡,一有发展便要破灭。曾经单纯的爱恋是是盲目的也是理想化的,而现实和理想总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天真可爱的她已经慢慢地成熟长大,所以就算再愚蠢,她也是能够最直接地感受到家仁有非常重要的事隐瞒着她的。盯着家仁高大的背影,她的眼里有了别人捉摸不到的泪水,当情怀渐渐变成一种奢侈的浪漫,曾经美好的爱恋也注定只属于她曾经花季懵懂的年华。她衣扣上的茉莉花球无力地掉到了地上,“冰雪为容玉作胎,柔情合傍琐窗隈。香从清梦四时觉,花白美人头上开。”她哀伤地念出了清代王士禄的诗句,她是多么期盼家仁能帮她把那一簇簇的米色茉莉花插到她的发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