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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春天已经悄悄地逃离了人们的视线,可是小荷花分明还看见她驻留在那嫩绿的枝头,欲去还留,欲语还羞。燕子正幸福地在巢里呢喃,叽叽喳喳,无意于春与秋,哪管春色去与留。一阵风儿吹过,它轻抚着小荷花的面颊,让她感觉心儿畅快,脸儿惬意,煞是欢喜。这是初夏的风吗?它带来的是喜悦,带来的是欢快,带来的是一阵阵油菜花的沁人心脾的清香。
放眼那一片片的金黄,那金灿灿的色彩,简直就是在与太阳一分高下。闭上眼,让那暗香残留在思绪里,任那思绪如脱缰的野马纵横驰骋在一碧无际的田野,她多想就此沉醉于大自然的怀抱里永远不要醒来,永远不要回味。在这样的日子里,她难舍这上天的恩赐,难舍这无言的快意。燕子啊燕子,你可知道正因为你的不理不睬才令春色匆匆离去,眨眼间便转入了初夏。不过这样的转变却在小荷花欢快的表面下隐藏着一股抹不去的哀伤。燕子叽叽喳喳,它们还是那样无意于冬与夏,哪管她留与去,奶奶已然去世一年了。小荷花是跟着马德阳夫妇回到虎镇替奶奶举行周年祭的。奶奶死在端午那天,往年的端午保娘都要忙和着裹粽子插艾草,可是今年所有的一切都被祭祀奶奶的繁文缛节的那些礼仪所替代了。
初夏的夜晚,轻的风穿过半开的窗子,穿过薄薄的沙帘舒缓地吹过,温水沐浴过的肢体在温软、馨香的衣服里舒服地呢喃着,床头柜前微亮的灯光,陪伴着无眠的小荷花。夜是静的,风是轻的,只听见自己发出的声响,此时,光影中的自己是最为真实的自己。昨天,和尚们在马家大院里做了一天一夜的法事,吵得她无法入睡,可是今夜外面没有了喧闹的法事,她仍然无法进入梦乡。她是在想奶奶了,奶奶慈祥和蔼的面容无时不刻不烙在她的心里,在她眼前时时闪现,她是多么希望能在这夜色看到奶奶,哪怕只是一张苍白得令人恐怖的面孔。鬼是怕光的,小荷花把床头柜上的台灯拉灭,双目期盼地盯着窗户的方向怔怔地看着,仿佛又看到自己扶着奶奶走在荷塘的岸堤,看到那波光潋滟、霞光依依的世界,池水依旧静静地流动,风依然明爽地吹拂,往昔的一切却已渐渐远去,然而记忆中的影像却慢慢活了。奶奶死前的日子里,在一个和今夜一样月色朦胧的夜晚,风也是这样爽朗地吹着,河水也是这样静静地流着,她和奶奶静静地伫立在那曾经是马家内池的荷池边等待着荷花的盛开。奶奶的心结始终无法打开,她是在对死去的小兰忏悔,在她的心里,也许荷花就是小兰,小兰也就是那一池圣洁的荷花。
风继续吹着,夜更加深沉,小荷花就这样默默无语地半躺在床上盯着窗外的皂角树。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她没有倾诉的愿望,没有解释的欲望,只有这样默默无语的和它对望。明天就是家义和左碧灵大喜的日子,所以她们依然留在马家大院没有急着赶回南京,怎么说这桩喜事也是王家的大事,他们马家的人既然已经回到了虎镇,不去出席是不合适的。白天,家仁来过,陪他来的还有斯蒂夫。自从家仁从南京回到上海后,她和他的关系就一直处于不冷不热的僵持之中,一开始家仁还是像从前一样,一封接着一封地往南京寄信,可她却很少回,所以渐渐地家仁的信也就稀了,她没有抱怨,她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着,自己和家仁之间已经形成了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鸿沟,那条鸿沟到底是什么,她又搞不清楚,有时候她真的想一觉睡过去就不要醒来,至少那样自己的痛苦和伤心会减少许多。夜渐渐深了,风露出丝丝凉意,她记起去年中秋节那个晚上,和家仁坐在学校外面的路边惺惺相惜的情景,那会仿佛这世界只存在她和他,她的心情是何等的愉悦,何等的欣喜,何等的满足,而现在他们之间剩下更多的却是无言和无声的漠视。无言还是无言,无声还是无声。可她打心底需要和家仁的心靠近,需要家仁来倾听她的心灵、她的思绪,分享她的快乐或不快乐,但现在她却无法把倾听者认定是家仁,因为她还无法捉摸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不想就这样冒冒失失地在他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感情。不,是他有事情瞒着自己,也应该是他先来找她才对的啊。
天渐渐明亮,心渐渐远离,拂晓的钟声,终于把她和他分离成互不转望的背影。上帝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在对她关上一道门的时候,为了打开一扇窗,在她得不到父爱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进入了她的视野,彼此的敬慕,彼此的气质,彼此的兴趣和修养,震撼了他们的心灵,给了她一个奇迹。从那以后,他就像一阵风,一阵初夏的风吹进了她的心田,虽然没有过多的接触和言语交流,但他们的心已经紧紧挨在了一起,当双方家长决定撮合他们的时候,他们同时以愉悦的心情接纳了这桩婚事,并迅速举行了订亲仪式。从那之后,他们虽然一个在上海,一个在虎镇,或者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南京,但时间和距离都不能阻挡他们相爱,他们鸿雁飞书,相互探讨人生,相互交流学习感受,而从那些交流之中,他们彼此都真切地感受到对大千世界的理解是那么的相似。她直视他的内心,看见他已将那智慧的双眼也同样锁定了她,也许是她的无邪,是她的善良,是她的美丽,是她的处世态度,她在他眼里越来越显得无人可以取代的完美地位,可现在,她却在默默为自己祈祷。她祈祷上天,给她一双翅膀,让她飞到天的那一边去。燕子还在皂角树上筑的巢里温馨地呢喃,叽叽喳喳,无意于春与夏,哪管春色去与留,她黯然神伤地躺在床上自我迷醉,无意于生与死,哪管他的面孔在自己的眼里显得愈来愈加的陌生……
左碧灵是被王家用八抬大轿抬到王家大院的。那一天她穿了紫红色的丝绸小褂和紫色长裙,而搀着她的手走进大院的家义却是一身紫红色的丝绸长袍,脚踏一双崭新的黑色皮鞋,那是家仁特地从上海替他买回来的。王家大院内摆了四十多桌酒席,亲戚朋友把几个厅都占满了,就连院外都站满了来看热闹的人群。鞭炮声四起,锣鼓声喧天,围观的人群伸长脖子往王家大院里看着,他们的目光落在了站在大院里,紧紧跟在王家大少爷身后的准大少奶奶小荷花,有多嘴的妇女不禁叽叽喳喳地说着:“还是马家的小姐更有风度,瞧她那模样,生得要有多水灵就有多水灵!”
“可不是,马家的小姐毕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左家的女儿怎么能跟她相比?”
“可是马家小姐命不好,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马老太太死了,平白无故和让在家的女儿先进了王家大院,这以后她再进门肯定要受二少奶奶的白眼的。”
“你别瞎说!怎么说马家小姐也是个大少奶奶,她是大房的,就算晚几天进门,二房的不还得看着大房的脸色行事?不是说长嫂比母吗,我就不信二房的少奶奶能爬到大房的奶奶头上去!”
小荷花听着人群里的议论,不禁轻轻咬了咬嘴唇,目光落在了身前被家义牵着手准备进入大厅的左碧灵。左碧灵当然也听到了人们的议论,但她始终低着头,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要忍着咽下去,上轿前丁寻音这么叮咛她说。她只是努了努嘴,继续跟着家义的脚步朝前走着,不过她这个不经意的举动却被小荷花看在了眼里,她悄悄盯着她的背影看着,其实左家小姐无论身材还是相貌都是虎镇上数一数二的,这些长舌的人们怎么能拿她的家世来跟她论长道短呢?
“天芙,你还站在院子里做什么?”温姨娘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笑嘻嘻地一手拉了小荷花纤白如玉的手腕,“离开饭还有好一会呢,他们且忙和些时候呢。站在这里让那些粗人盯着看都不好,还是先到姨娘屋里坐一会吧。”说着,瞟了一眼家仁,“大少爷,天芙就先交给我了,你没意见吧?”
家仁面无表情地嘿嘿笑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小荷花只盯了他一眼,就被温姨娘拽着往自己屋里去了。小瑜正在房里忙和着什么,一看温姨娘回来了,连忙下去沏了茶水端了上来,自己则退到一边拿起鸡毛掸子掸着橱柜上的灰尘。
今天是家义大喜的日子,按理说院里的大小仆人丫环都应该在前面忙和的,怎么小瑜这个时候还能在后院悠然自得地忙她自己的事呢?小荷花不禁满脸写上了狐疑,怔怔地盯着温姨娘看着。
温姨娘一准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边揭开茶盖一边喝了一小口茶,笑着望着她说:“这丫头有喜了!”
“是家义的吗?”小荷花明知故问,可还是想得到温姨娘正面的回答。
“是家义的。”温姨娘点着头,“老爷和太太都知道她有喜了,所以就不让她到前面服侍着了。”
小荷花盯了旁边的小瑜一眼,“那么说接下来老爷太太就要让家义把小瑜收房了吗?”
“老爷和太太都发了话了,只要小瑜生下男孩,立马就把她扶为家义的偏房。”
“如果是女孩呢?”
“不会的。”温姨娘轻轻拉着小荷花的手臂,“这方面我懂。我知道什么时候同房可以生男孩。”
“左家的小姐还不知道这事吧?”小荷花盯着小瑜微微隆起的肚子,“什么时候临盆?”
“已经怀了两个月了,差不多到农历十一月的时候就该生下来了的。”
小荷花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叹了一声,“沈少奶奶也怀孕了,听她说农历十月会临盆。小瑜跟她倒是一前一后的。”
“也真难为沈少奶奶了。”温姨娘笑着,“她都三十四岁了,还能怀上孩子,真不容易啊!她先头已经有了三个了吧?加上这个,有四个了!就数我不争气,我还比沈少奶奶小上两岁呢,跟了老爷这么多年,肚子就是听不到动静。”
“兴许过一阵子就有了呢。”小荷花有些害羞地低下头。
“你懂什么?孩子家家的。”温姨娘笑着指着她,“我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可就是一直盼着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可惜天算不如人算,想来也是命中不该有的吧!对了,你跟家仁处得怎么样?这次回来我看着你们好像又闹了别扭吧?”
“没有。”小荷花摇了摇头,“路上累的。加上奶奶的事,心里有些不舒服。”
“唉!”温姨娘叹着气,“你把心放宽了吧,马老太太都走一年了,走了的已经走了,活着的不还得活下去吗?等再过两年,一脱孝啊,就赶紧把你和家仁的事给办了,这总拖着,我的心也跟着悬着呢,就怕万一出个什么好歹来!哟,你看我这破嘴!怎么说这么败兴的话?”边说边伸手抽着自己嘴巴,“你可别怪姨娘嘴坏,姨娘就是替你们提着一把心。”
“我知道的。”小荷花连忙抓住温姨娘的手,“姨娘对我的好,天芙一直铭记在心的。”
“姨娘对你好那都是应该的!”温姨娘盯着她的眼睛,“姨娘就是喜欢你,越看越喜欢。姨娘要是个男人,还不跟家仁抢个天翻地覆的?”
“瞧您说的!”小荷花红了脸低着头,“我有你说的那么好吗?”
“有,当然有。不但我说你好,这院子里上上下下的就没一个不说你好的!还有唐荣,连他都一个劲地夸你呢!”
“唐荣?”小荷花觉得这个名字很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搜肠刮肚了好长时间,才想起那个面如敷粉的所谓的表亲来。
温姨娘脱口说出唐荣的名字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掩饰住自己的惊慌,故作镇定地盯着小荷花的眼睛,“是啊,就是你那个表舅。他现在在虎镇上做香火生意,我和小瑜经常到他店里请香,一来二往就熟识了。他经常提起你来,说你是个懂事又乖巧的孩子。”
“他不是我的表舅。”小荷花忽然瞪大眼睛盯着温姨娘,想起唐荣跟奶奶生前在书房的密谈,不仅让她觉得唐荣的神秘,更让她对他没有多少好感。
“对了,唐荣到底跟你们家是什么渊源?”温姨娘忽然好像对唐荣和马家的关系很感兴趣似的,盯着小荷花目不转睛地问着。
“我也不是很清楚。从我记事起,直到奶奶去世前,一直都没有见过这个人。他是在奶奶去世前后才在我们马家出没的,有一次他跟我说他叫我凌家的舅公表舅,后来我问过我爹,可是我爹只是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我也就没再问过。”
“是吗?这么说他倒是个神秘的人了?”温姨娘笑着,“我听说他离开虎镇已经十几年了,一直在镇江经商,是去年春天才回到虎镇上来的。你不认识他也不足为奇的。”
“姨娘听他提过我们家的事吗?”小荷花对这个神秘的唐荣更加更兴趣了。
“没听他提过。只是我听别人说过,他好像小时候一直跟你娘一同住在凌家长大的。而且还是青梅竹马那种关系呢!”
“他跟我娘小时候住在一起?”小荷花更加疑惑了,“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不过我外婆和我爷爷过去的未婚妻是堂姐妹,都是凌家的小姐,后来我外婆跟着我外公去了无锡,生下我娘后,又把我娘送回虎镇寄养在我曾外祖父家里。当时我曾外祖父和我爷爷未婚妻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大曾外祖父还没有分家,他们都是住在同一个大宅院里的。可是唐荣又不是凌家的子孙后代,他怎么也会住在凌家大院里呢?”
“你不是说唐荣叫你舅公表舅的吗?这样他住在凌家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可我小时候也没听过凌家的人提到唐荣这么一个人。现在凌家已经四零五落了,留在虎镇上的子孙只剩下一两个旁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从前的旧事的。”小荷花狐疑地盯着温姨娘,“小的时候,我经常跟着我娘到曾外祖家里小住,家里的人我都是知道的,就是从没见过唐荣,也没听任何人提到过他。”
正说着,厨房里的丫环黑儿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见温姨娘和小荷花,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原来姨娘和马小姐都在。前厅就要开席了,太太让我过来请姨娘和马小姐入席。说别让新人等着你们。”
“知道了。”温姨娘淡淡地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轻轻拍了拍身上穿着的黄色绢质立领旗袍,拉着小荷花从椅子上也站了起来,“走吧,别让人家又说我不懂礼数,把未来的大少奶奶也教得没有规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