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娟轻轻甩开温姨娘的手，没有往大厅里过来。温姨娘径直自己走了进来，见了天芙，一把拉了她的手，把她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啧啧称叹着：“瘦了，不过却显得更加清秀了。我们家家仁可真是福气，可不是修了几世才修来这样的福份？”

“姨娘近来还好？”小荷花客套地寒喧着。

“好。托我们将来大少奶奶的福，我一切都好得很。”温姨娘一边说，一边捋起小荷花的袖子，“咦，你怎么没戴我送给你的那只古玉镯子？”

第五十七章

奶奶做六七法事的那天，小荷花又见到了那个面如敷粉的中年男人。马德阳请来了扬州城里的高僧来替马老太太做佛事，院里院外到处是和尚念经超度的声音。小荷花神色黯然地拉着虎虎齐刷刷地跪在奶奶的灵前，仿佛压根就听不到那些和尚的念经声。上回做完奶奶的二七后，家仁就回上海的洋行上班去了，为了参加奶奶的六七丧礼，他又千里迢迢地赶了回来，正帮着马德阳忙里忙外地张罗着。这一天，小荷花始终没有哭，她终于开始接受奶奶已经死了的事实，她不想再让奶奶走得不安心了。

磕完头，小荷花独自一个人往自己房里走，正好撞上了往大厅里走的那个面如敷粉的男人身上。她怔怔地望着他，他也怔怔地盯着她。他到底是谁？这已经是自己第三次见着他了，可还不知道他是谁呢。小荷花故意停下步伐，朝他瞥了一眼，心里想着，这到底是奶奶的什么亲戚，怎么老像个幽灵似地穿梭在马家大院？这时候虎虎已经趁她不备，悄悄溜进了她的房间，等她回到房间时，才发现虎虎已经把她的床褥翻得一塌糊涂，正拿着奶奶留给她的那个荷包在手上把玩着。小荷花见虎虎翻乱了她的东西，不禁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揪过虎虎，硬是要从他手里抢过荷包。

“给我！”小荷花冷冷地盯着虎虎说着，那样子好像要吃了虎虎似的。

虎虎摇着胖乎乎的小脑袋，瞪着她，歪着头，噘着嘴说：“不给！”

“给我！”小荷花使劲掰着虎虎的手，“你再不给，我就打你屁股了！”

“打屁股也不给！”虎虎盯着她，“你打我我就告诉爹去。”

“你告去！”小荷花伸出手掌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了两下，瞪着他问：“还给不给？”

“不给！”虎虎不甘示弱地瞪着她，“就是不给！打死也不给！”一边说一边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小荷花追着虎虎跑到大厅里，又从大厅里追到院子里。一边追着一边嚷着：“快还给我！快还给我！”

虎虎在人堆里绕着圈子，最终躲到了在院子里忙和的陈娟背后，一边用手拎着荷包的一角，一边从陈娟的背后探出小脑袋，睃着小荷花得意地扮了个鬼脸。

“给我！”小荷花径直跑到陈娟身后去抓虎虎，“给我！听见了没有？”

小荷花已经抓住了虎虎拽着荷包的手，虎虎情急之下，腾出另一只手死死抱住陈娟的腿，忽地放声大哭叫起娘来，“妈，姐姐打我。姐姐打我。”

“天芙！”陈娟连忙回过身，一把从小荷花手里扯过虎虎，把他抱在怀里，盯着小荷花说：“闹什么？正给奶奶做法事呢。”

“都是你儿子做的好事！”小荷花斜睨着头上戴了白花的陈娟，“你到我房里看看，看她把我房里都翻成什么样了？还有，他抢了奶奶送给我的荷包。你让他还我！”

陈娟盯了小荷花一眼，又回头看了看怀里的虎虎，一边瞪着他，一边从他手里拽过荷包来，递到小荷花手里，哄着虎虎说：“虎虎乖，虎虎不哭，等回南京了，妈妈也给你买一个。”

“我不要！”虎虎使劲在陈娟身上扑腾着踢着腿，哭着瞪着身后的小荷花，“我就要姐姐的这个，我就要姐姐这个！”

“姐姐的是荷包都旧了，妈妈给虎虎买个新的。好不好？”

“我不要！就要姐姐手上的！不嘛，我就要姐姐那个！”

“你这孩子是怎么了？成心是吗？”陈娟忽然虎着脸瞪着虎虎，“不听话是吗？不听话就让老虎来把你叼走！”

不管陈娟怎么哄，虎虎就是哭个不停，一会就惊动了大厅里的马德阳。马德阳出来问明了原委，有些愠恼地盯着小荷花问：“他是弟弟，你就不能让着他点？不就是一个荷包吗？给他玩会就要出人命了吗？”

小荷花狠狠瞪了马德阳一眼，“这是奶奶给我的，不是给他的！”

“可虎虎也是奶奶的孙子！”马德阳睃着她没好声气地说：“他还是小孩子，你也是小孩子吗？”

“我也是从小孩子过来的。”小荷花冷冷地盯着马德阳，“可惜，我打小就没爹管我的事。他也不会为了哄我去抢别人的东西给我。”

“你！”马德阳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你这是在咒我吗？我还没死呢！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吗？”

小荷花正色盯着马德阳，咬了咬嘴唇，突然一字一句地说：“没——有！”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大厅里走回去。一抬眼，却又与那个面如敷粉的男人撞在了一起。

“你走路不长眼睛的吗？”小荷花没好声气地抱怨着那个男人，硬是从他身边擦了过去。不管是谁，谁也不能亵渎奶奶留给她的遗物，她不能让任何人沾污了奶奶的圣洁，哪怕是虎虎，哪怕是马德阳。

“你就不打算跟我多聊几句吗？”没想到，那个中年男人突然回过头，对着她的背轻轻说了一句。

我跟你有什么可聊的？小荷花心里想着，却回过头来，冷冷地盯了他一眼。不知怎的，她忽然对这个男人的身份来了兴致，不禁盯着他回了一句：“你觉得我应该跟你多聊几句吗？”

中年男人轻轻笑着，“当然，你觉得应该就应该。”他的笑很是迷人，小荷花心里猜，他年轻的时候，一定用这样的笑容迷倒过不少女人。她正琢磨着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有幸嫁了他这样的男人，他却主动自报家门，“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我是谁。按辈份来算，你还应试叫我一声表叔。”

“表叔？”小荷花好奇地打量着他，“我有很多表叔，从来没人提起过还有你这样的表叔。”

“你知道小兰的故事吗？”中年男人压低声音，神秘地看着她问。

小兰？他也知道小兰的故事？小荷花更加对这个男人的身份好奇起来。她定定地望着他，希望能从他嘴里听到更多她所感兴趣的事。

“凌刚是我的表舅。你知道凌刚吧？他是小兰的弟弟。”

凌刚是他的表舅，那小兰岂不是他的表姑？从来没人在她面前提起过凌刚这个人，更不要说他的表侄了。小荷花凝神地盯着他看着，仿佛要从外到内把他看个透，可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凌海凡是我表哥，也就是凌刚的儿子。他和你娘是从小一块长大的伙伴。”中年男人盯着小荷花的眼睛，我姓唐，叫唐荣，你应该叫我一声荣叔的。”

唐荣？这个名字似乎没有太多的个性，至少和他的长相比起来少了很多令人可以遐想的地方。“为什么我从前从没有见过你？”小荷花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问。

正说着，马德阳牵着虎虎的手从外边走了进来，唐荣立刻低着头冲了说了一句，“以后你会慢慢知道一切的。”慢慢转过身去，又忙和去了。

满腹狐疑的小荷花轻轻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冷不妨却在耳后响起了一个如莺如鹂般娇美的声音。那个声音是在叫陈娟的，甜得有些起酥，更有些令人发腻。她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声音，可一时却想不起来，连忙回过头往院子里眺望着，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眼帘。那不是王家的温姨娘吗？只见她穿了一件素色的裙子，站在陈娟身旁，紧紧拉着陈娟的衣襟问长问短。王奉正正站在她们身后跟家仁耳语着什么。她怎么来了？小荷花极目远眺，却始终没有搜寻到王夫人的身影，可温姨娘却先瞧着了她，连忙隔着院子冲她嚷了起来：“天芙。哎哟，们的天芙是越长越水灵了。”边说边扯着陈娟的手往大厅这边走过来。

陈娟轻轻甩开温姨娘的手，没有往大厅里过来。温姨娘径直自己走了进来，见了天芙，一把拉了她的手，把她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遍，啧啧称叹着：“瘦了，不过却显得更加清秀了。我们家家仁可真是福气，可不是修了几世才修来这样的福份？”

“姨娘近来还好？”小荷花客套地寒喧着。

“好。托我们将来大少奶奶的福，我一切都好得很。”温姨娘一边说，一边捋起小荷花的袖子，“咦，你怎么没戴我送给你的那只古玉镯子？”

小荷花轻轻笑着，“我收起来了。那么贵重的镯子，我平常是舍不得戴的。”

“那有什么舍不得的？我跟你说，我还有好几只上好的玉镯子，改天你去我那里，要是见了喜欢的，你都拿了去。真的，姨娘一点也不心疼，姨娘就是喜欢你。好玉就得配美人，不给你戴也是浪费了。”

“天芙谢谢姨娘的美意了。”

“谢什么谢？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姨娘是真心喜欢你，把你当了自己女儿看待的，要换了别人，拿千金来换我也不给她的。”温姨娘抿着嘴笑着，仔细端瞧着她说：“你瞧，这模样儿生得多俊，我要是个男人啊，也得对你动了心的。难怪家仁三天两头就要往你这儿跑，我倒当是拣了什么宝呢，原来是拣了个活宝！”

小荷花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问温姨娘说：“怎么没见家仁的娘过来？”

“噢，她生病了。躺在家里歇着呢，要不怎么会是我跟老爷来了呢？”温姨娘紧紧拽着小荷花的手，“天芙啊，我最近刚买了几块新料子，都是上等的苏州丝绸，要不改天你来我那儿，我找个裁缝一起裁几件新式衣裳穿穿。”

“谢谢姨娘了，我有的是衣服，用不着新做了。”

“怎么用不着新做呢？咱们女人还嫌衣服多了不成？我听说你们前院的沈少奶奶都穿上海时兴的时装，都是电影明星穿的那种牌子货，难道咱们就比不过她了不成？”温姨娘不无得意地笑着，“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叫人带你过去。知道吗？镇上刚来了个从苏州来的涂裁缝，衣服做得特别好看，不过他却不轻易上门接活，都要自个去找他的。不过，这也怨不得人家，谁叫他本事呢，不是吗？”温姨娘四下打量着她，“你要是穿了涂裁缝做的衣服，一定把那些上海的电影明星都比了下去。”

小荷花对电影并不是十分了解，也从没看过电影，倒是从马德阳和家仁的嘴里零星听说过一些。她不向往那些电影大明星，她羡慕的是沈少奶奶，一年四季，总能翻着花样的穿衣服，不管什么衣服，只要一穿到她身上，总要比别人惊艳几分。沈少奶奶是个新式女性，虽然不信那些个鬼神之说，可却对佛教笃信不已，自打她奶奶过世了后，沈少奶奶便在自己后院的厢房里劈了一个佛堂为她奶奶颂经念佛。她奶奶生前是说过要认了沈少奶奶做女儿的，虽然最后没有认成，但沈少奶奶还是按照虎镇上五七由女儿来做的规矩帮老太太做了法事，也算是尽了一份心吧。刚才在院子里她倒是见着了沈同舟和如海、如江，还有蓉蓉，却没有见到沈少奶奶，因为跟虎虎闹着也没注意到这上边来，听温姨娘提起才想了起来。

“想什么呢？”温姨娘眉开眼笑地盯着小荷花，“等你奶奶的事忙过去了，就让家仁带你去上海走一遭，让他带你去看电影，看那些上海的明星是怎么穿衣服的。我也沾沾你的光，跟着去玩一玩。”

这可真是不谋而合了，前一阵子王夫人也说要去上海，这会温姨娘也说要去上海。小荷花心里知道王夫人和温姨娘是面合心不合，料想这事肯定不会成行，遂不说什么，只是盯着院子里那个自称叫做唐荣的背影看着。

“你在看什么？”温姨娘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漫不经心地问着，“那个人是谁？”

“是一个远房亲戚。以前从没见过。”

“这世道可不是。你家要出了事，准有很多平常不来往的亲戚都来走动了。”温姨娘望着唐荣的背影说：“都是些赶着来吃白食的。你甭理他们碴。”

小荷花抿嘴笑了笑，“姨娘累不累？要不到书房坐坐，我给姨娘沏一碗上好的乌龙茶。”

“那敢情好。不过要劳我们大少奶奶的架，我温婕可真是受之不起啊。”

“有什么受之不起的？您是长辈，我是晚辈，我给您沏茶是应该的。”小荷花说着，拉了温姨娘的衣襟便出了书厅，往位子院子西南角落的书房走去。

温姨娘跟着小荷花在人群在穿梭着，故意扭着屁股，摆出一副摇摆的模样。等走到唐荣面前时，还故意哼起了太原小调。唐荣冷不妨回过身朝她这边望了一眼，温姨娘也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唐荣一眼。就这一望，四目相对，唐荣和温姨娘都顿时僵住了。都道是英雄配美人，温姨娘这回可真正见识了什么叫做丈夫中的美男子了，等到小荷花扯她衣襟时，她还犹舍不得地又望了唐荣一眼，才依依不舍地跟着小荷花去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