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路口。这是进入城市的必经之地。

此时正值暮春，别处芳菲已尽，山中遍生的桃树却依然灼灼其华，灿若云霞，把道旁茅屋顶子的酒店也簇拥得恍在锦绣丛中，微风一起，更有落英相逐飞舞，其情其景煞是动人。

于是，再急的赶路人也都住了脚，随便捡一处店主设在露天空地上的坐席坐下，要一壶酒，吃些点心，歇息的同时也饱览一番花色春光。

火红短衣的少年坐在伞下，一边望着外面的景色，一边哼着歌，吃着甜蜜蜜的团子，看上去心情很好。

“店主，再来五串团子，啊，还要一大杯茶。”他将最后一只团子塞进嘴里，迫不及待地大叫。

店主答应着，很快就把他索要的食物都端了上来。

少年继续大吃。

不过很快，一直站在他身边不肯离去的店主，让他感到了异样。

“怎么，店主？”少年歪着脑袋打量一脸微笑的店主，“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店主打着哈哈：“……没、没有啦！客官请尽情享用，不要在意小的。”

话虽这么说，店主仍未有走开的意思。

少年狡黠地眨了眨眼：“啊哈，不妨让我猜猜，您是不是怕我会吃了东西不给钱？”

店主慌忙摇手：“这怎么敢呢！小的可不是会随便怀疑别人的人呀，客官！”

“就算是这样，又有什么要紧？”少年叹了一口气，“……过分信任对方，也许最终受伤的是自己。”

少年放下团子，似乎有些不快，开始仰头看向从伞的边缘能看到的天空。红日西斜，鸦群正三两地归巢。

“客官，小的其实……确实有话想对客官说。”店主觉得是自己让他扫兴了，不禁抱着愧疚赶紧表明，“只是先前不知如何开口，然而就此让客官误会了的话，也绝非我的本意……”

少年笑了一下，将胳膊肘支在腿上，撑着下巴瞧着店主：“……听上去还真是难以启齿的诡异之事呢。”

店主一愣：“原来您知道？最近几天连续在这条路上发生的人命案子？”

“愿闻其详。”少年不置可否。

店主犹豫须臾：“事实上，这条路向来都平安得很，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所以我才会把店开在这个地方。可是谁能想到，最近十天左右吧，竟然在离小店不远处连续发生了三起命案，死了四个赶路人，而且他们都是在我店里歇过脚的客官……这样难免有些不好听的话传开，这生意，陡地就一落千丈了……”

少年端正了神色：“他们都是怎么死的？死在什么时刻？”

“都是在黄昏时刻告辞上路，说要赶着进城去住宿，结果第二天被发现倒毙在路边，官府来查案时验明他们都是窒息而死，尸身上再无其余伤痕。”店主回忆着说。

“所带财物被取走了吗？”少年思考着，将杯里的茶一饮而尽。

店主一拍大腿：“这正是奇怪的地方！好像是钱袋都还揣在身上，完全没有被翻动过，因此被判定不是野盗所为。总之，一直到现在，官府也没能查出任何头绪。”

“这样啊……”少年把剩下的团子拿起来，狼吞虎咽，“对我这样的过路人讲出此事，对您的生意会更不利吧？”

店主苦笑着：“唉，您说得没错。不过，小的总不能无视客官们去白送性命哪，所以，客官，您别再往前赶路了，不如等到明早进城的人多了……”

突然，少年因为吃得太快噎到了，拼命捶着自己胸口：“店主！店主！茶……”

店主吓了一跳：“啊，等等！马上！”

……等到店主从店内端了茶出来时，少年已不知去向。

伞下的茶桌上，放着一枚黄澄澄的金币。

 

 

天色已晚。

火红短衣的少年独自踽踽而行。

一股阴冷的风从他耳旁飞快地掠过。

少年停下来。

“阿嚏！好冷！”结果，他只是打了个喷嚏，又继续迈开步子。

一阵尖细的笑声从他背后传来。

少年再度停了下来：“……是谁！”

“人类哟，不要再往前走啦……”那声音腔调酷似中年男子，但少年明白发声者乃非人之物，“前方就是黄泉冥国，你的死期到了……”

少年也笑了起来：“是吗？我却不信。”

他大剌剌地双手叉腰，毫不忌惮地要朝前走。

“狂妄的人类哟，你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吗！”背后的声音显然发怒了。更强劲的冷风从后涌来。

少年准备转回头去看个究竟。

就在这一刹那，仿佛有一匹黑布迅速地缠了上来，将少年没头没脑地紧紧裹住。

少年挣扎喘息，黑布反而越裹越紧。

“叫吧，喊吧，你还能呼吸吗？哈哈哈，脆弱的人类！”神秘的声音还在少年耳畔萦绕，“为了妖怪，奉献出你的生气吧。”

黑布如巨蟒，箍住少年，不留丝毫罅隙。

……少年渐渐地不再动弹。

“接下来，让我享用这美味……”神秘的声音带着得意和满足宣布。

就在那一瞬间，少年蓦地不见了。

“咦？”神秘的声音惊疑不定。

唯有一缕青烟从黑布的束缚中徐徐升腾。

“烟？”神秘的声音中多了恐惧的意味，似有所觉。

青烟在半空缭乱着，不一会儿勾勒出了人的形状，正是那火红短衣的少年悬浮于空中，目光锐利地逼视着黑布。

“一反木绵！”少年厉声喊出黑布的妖名，“许久不见，你一点长进都没有！”

被认出真身的一反木绵，呆傻地固定在少年脚下的地面，像蛇一样直起半截“身子”，一动不动。

少年闭一闭眼：“怎么？忘记规矩了？看来必须给你点教训，才能让你记住自己的身份！”

话音刚落，少年衣衫翻飞，火红的衣角倏地化为燃烧的烈焰。火光中的少年，端严美丽，恍如神明一般。

“直上之烟，蔓延之火，给予这妖孽惩罚吧！”少年念动言灵，顿时有簇簇火焰如流星飞石，向着一反木绵袭去。

一反木绵未及受创，已经匍匐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主人！烟罗大人！您的奴仆认罪了！”

飞速接近的火焰猛地熄灭殆尽。

被称为“烟罗”的火红短衣少年，停止了对一反木绵的攻击。

 

 

“烟罗大人，您是什么时候从封印中挣脱的？”一反木绵变得极其温顺，蛇行到烟罗眼下，“已经过去五十年了，我还以为您……”

烟罗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一反木绵：“看来你在我离开的这五十年里，干了不少好事。”

一反木绵又趴在地上：“绝不是这样！我一直恪守烟罗大人的教训，不去伤害人类，只是……最近有点憋不住了……”

烟罗冷笑一声。

“也许你是对的。”烟罗远眺着繁星满布的夜空，一颗发着光的流星正划过天际，“我当初大概不应该去妄想什么人类与妖怪共存之路……”

一反木绵连声附和。

忽然，烟罗皱了皱眉。

奇怪，那颗流星竟然朝着这边来了……

不对，那不是流星！

“一反木绵，过来！”烟罗大叫一声，他感觉到了强大的妖气。

“太可怕了！好像有大妖怪来了！”一反木绵惊呼着，赶快藏到了烟罗背后。

一声长啸过后，一头巨大的白犬气势汹汹地立在了他的面前。

“就是你们在这里伤害过路人吗！”主仆正在感到奇怪，白犬背上有一名娇小的黑发少女指着他们开口斥问。

四目交会之下，烟罗整个人都凝固了。

“……铃。”他颤抖着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

可他马上就意识到了，五十年时间对人类世界而言的意义。

面前的这位少女，不可能是当年的她。

然而，对面的少女瞪大了眼睛。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吃惊的神情，也和那个人很像。

真是开玩笑。居然连名字都一模一样吗？

烟罗的视野，不知不觉被雾气弥漫了。

白犬开始极度不安起来，径直冲着烟罗扑过来，一幅要将他撕碎的样子。

烟罗只是注目着那少女，对危险的对手毫无反应。

一反木绵裹住烟罗的胳膊：“烟罗大人，烟罗大人！您在发什么呆！我们快逃吧！”

不等烟罗回应，一反木绵早已带着他往远处遁去。

白犬穷追不舍。

“你是谁！”白犬背上的少女大惑不解地远远追问。

烟罗望着她。

“不……”他最终送给她一个沉痛的微笑，“你不认识我。”

在一反木绵快要精疲力竭，一追一逃间的距离正不断缩减的当口，烟罗反手牵过一反木绵，就在白犬和少女面前化为了一股青烟，袅袅消散在夜空中……

 

 

“嗯哼！”邪见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一声，像位严肃的教师那样开始宣讲，“一反木绵这种正体不过是棉布的妖怪，最喜欢在黄昏时分偷袭道路上行走的人类，使那些倒霉的家伙被缠绕窒息而死，从而吸取人类的生气。至于烟罗嘛，是一种烟火妖怪，喜欢用烟气迷惑人类，让人视线不清，偶尔也会引发火灾，似乎也算不上有大害……哦喂，铃，你在听吗？铃！”

铃完全没有听。

她正在看着远方出神。

杀生丸坐在她旁边稍远的地方，同样若有所思，一声不吭。

邪见跳到铃的面前：“铃！你到底在想什么！”

铃清醒过来，脱口而出：“……嗯？邪见大人，怎么了？”

“一点都不用心听我说话啊！”邪见非常不满，“没礼貌的孩子！”

铃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哎呀，真不好意思。我刚才一直在想昨晚遇到的那个少年的事情……”

杀生丸闻言，微微地一动，立刻将目光投了过来。

那意义复杂的冷厉眼神，恰好被面对着杀生丸的邪见捕捉到。

“嘘！”邪见慌忙制止她，“……那、那种妖怪有什么好想的！”

铃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哈哈，因为好奇怪啊，那个人竟然知道我的名字呢，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呀！而且他看上去好像很伤心的样子，让我不得不在意……”

杀生丸的表情越来越乌云密布。

邪见汗如雨下：“……住、住嘴。总之，那个人伤心不伤心我不知道，你要是再说下去的话，杀生丸大人就会……”

杀生丸皱了皱眉。

邪见赶快缩了缩脖子：“……就会让我受伤……”

“杀生丸大人？”铃茫然地转头去瞧。

杀生丸早已迅速恢复了水波不兴的神态。

铃站起来，走到杀生丸面前。

“今天黄昏的时候，杀生丸大人和我一起再去那个地方吧。”铃诚意地恳求杀生丸。

杀生丸不出一语。

铃却没能察觉他情绪的微妙变化，蹲下来握住杀生丸的手：“……总觉得心里无论如何都放不下。”

杀生丸有些忍不住，带着气恨盯着她，但她的温度暖熨着他，使他无法发作。

“我……”不过，他认为有必要表达出自己的不满。

铃轻轻地在他掌心吻了一下，像一只雏鸟用柔软的喙啄了啄他，一股奇妙的痒感从她的唇传递到他的心深处。

他全身一软。

“可以答应我吗？杀生丸大人？”铃凝视着他，眸子里一片明净灿烂。

哪里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呢？

他不能拒绝她的撒娇，这是他的死穴。他转过脸去，哼了一声，又是高兴又是恼怒。

看来这场战斗应该速战速决。

    权衡片刻后，杀生丸做出了决定。不能让自己再这么不舒服下去了。只要见到那个家伙，绝对要……

 

 

结果……

“杀生丸大人，请先停止攻击。”当看到烟罗果然候在黄昏的路口时，杀生丸的无名火顿时冒了出来，不过，立刻被铃有效压制。

烟罗站在原地，不惊不慌，眼里只有铃的影子：“……你知道我在等你？”

铃走到他面前停下来：“不。但我想你应该会来。就像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一样，你也一定要找我解开谜团。”

烟罗笑起来：“你很聪明。人类有趣的地方就在这里。”

说完之后，他的表情又变得伤感起来。

“那么，你口里所喊的铃是谁？和你纵容一反木棉作怪有关系吗？”铃回头看了看杀生丸，对烟罗发问。

烟罗不予回答，只是不动声色地望着她和沉着脸的杀生丸：“他是你什么人？”

铃似乎有点出乎意料，不禁红了脸：“……是、是我最喜欢的人……”

杀生丸神色稍变。

“他喜欢你吗？你是他最喜欢的人吗？”烟罗嗤笑了一声，“你只是个拥有区区几十年寿命的人类，而他是大妖怪，你会很快死掉，但他能长长久久地活着。你们生来就在不同的两个世界，你懂吗？”

杀生丸呼出一口气，手放在腰间的刀鞘上。

“……可我们相遇了。”只听铃平静地回应，“我遇到了杀生丸大人，这算是奇迹吧。我喜欢他，追随着他，爱上了他，全部都是真正发生了的事，不管我们有多么不一样，我也想要让这奇迹持续下去。就算……我不是杀生丸大人最喜欢的人，就算一切都不能永远，我也认为我是幸福的，无比的幸福。”

烟罗眯起眼睛。

“很好……”烟罗的声音里带了一丝酸涩，“那我也告诉你，我所呼唤的铃……也是我最喜欢的人。是身为妖怪的我，爱上了的人类女孩。”

铃惊讶地瞪大眼睛。

烟罗背过身去：“她是高阶家的女儿。一反木棉所作的勾当与我无干，不过，现在我要去杀了高阶一家。想要阻止的话，就跟我来。”

烟罗略一闪身，化作一缕青烟，袅袅直入云霄。

“杀生丸……”不等铃叫完，杀生丸已经抱起她来，追着烟罗升上愈加昏暗的天空。

 

    

这户姓氏为“高阶”的人家，庭院轩敞，人口众多，其时灯火通明，好像正在办什么大事。

“有人去世了。”铃打量着满院的白灯笼。

烟罗已经到达，安静地立在院墙上，在黑暗中勾勒出黯淡的剪影。

“速度不错。”他挥了挥手，算是给他们打招呼，然后从墙上跳入内院。

“等等！”铃怕他会对别人不利，急着也要往下跳，被杀生丸一把拉住。

杀生丸搂着她，无声地落到地上，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来。

内院意外的十分清净。

正对他们三人的堂上，只有一名青年男子对着一具灵柩和木刻牌位跪坐凝思。

青年男子的听觉非常敏锐，飞快地扭过头来：“……哪位？”

烟罗没有吭声。

铃正待上前解释，却突然发现青年男子紧闭着双眼。

“抱歉。”青年男子站起身，对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行了个礼，“在下是这家的次子耀次郎，家父家母家兄等都在前院料理事务，因为在下是盲人，无法帮忙，所以被安排在这内院独自守灵。”

烟罗置若罔闻，目光直视前方，仿佛被定住了……许久，才慢慢地走上堂去。

铃又想过去阻止，只见烟罗已经将牌位抱了起来。

“铃……”他语气沉痛，“你变成……这样子了吗……”

原来那牌位上，赫然用浓墨写有“高阶铃”的字样……

耀次郎不知所措地转向他：“……请问，您是哪位？”

烟罗望着茫然的青年：“……我？我是死者的旧识，是你家的仇人……”

铃和杀生丸护住了青年。

岂料青年听到这句话，眉目舒展，反而笑起来了：“原来是您。烟罗大人是吗？”

“咦？你怎么知道？”铃诧异地大叫。

青年整理了一下衣服，坐直身子，朝着烟罗所在的位置恭恭敬敬地叩首：“在下当然知道，因为那是我姑祖母整整念了五十年的名字。”

 

 

“烟罗。”

“呐，烟罗……”

她的呼唤，总是饱含着万千柔情蜜意。尤其当她紧紧依偎在他怀里的时候，这声呼唤，足以让他忘记一切，甚至忘记她是人类，他是妖怪。

他们相识于五十三年前。

她出身高阶氏，是个年轻又笨拙的除妖师。而那时，他在这座城里到处游荡，追猎着冒充他名头四处作恶的妖怪一反木棉。那天夜里，他终于捕捉到一反木棉的踪迹，当他赶到时，她正在与一反木棉鏖战。

原本他想要悠闲旁观，她的法术还算不错，可人确实太幼稚了，最终让一反木棉耍得团团转，让他忍不住出手相助。

“谢谢你！”她看着被自己顺利封印的一反木棉，高兴地对他连连道谢。

“谢我？”他感到滑稽，“……你看清楚，除妖师，我也是个妖怪。”

她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可你帮了我啊！对了，我带了饭团，你要吃吗？”

“……你真是个怪人……”

……他们就这样交往起来了。

妖怪和人类，不该相恋的两个世界的人，却像普通的少年和少女那样，彼此爱上了对方。

她受家族的委托，四处搜寻骚扰人类的妖怪，而他则伴在她身边，追随着她，护卫着她。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有三年，某一天，在夏日的梧桐树荫下，她亲了他。

“你的脸上沾了饭粒……”她涨红了双颊，害羞地笑着。

他盯着她，呆了只一刻，之后也没多想就狠狠地吻住了她。

接着，他们用力地相互拥抱，好像企盼了这样的时刻有很久很久。

“这是什么感觉？”他搂紧她，觉得自己想要大笑，又想要痛哭，“我的心在狂跳，像要爆炸了。”

“我们永远都能这样一起，就好了……”她的眼泪已经滚落，浸湿了他的衣襟。

他贪恋地嗅着她发间的香气：“……离开你家吧，跟我走……”

“高阶家的除妖师在出道以前，都会留下绝命符在本家。”她抽泣着在他耳畔呢喃，“为了防止除妖师们被妖怪迷惑而丧失本性，本家用绝命符作为最后的法宝，一旦发现有除妖师和妖怪有染，就会毁掉绝命符，那么除妖师也将随之灰飞烟灭。”

他沉思片刻，轻拍着她的脊背：“不怕，我去把它盗出来！”

当夜，他果然潜入了高阶家……

然而等着他的，却是无法挣脱的法阵……

“大胆的妖怪！你逃不了了！”他看到一个人类中年男子在向他喝喊。

他还看到铃躲在那个男子身后，惊恐又悲伤地望着他。

一瞬间，他掉进了冰湖一般……

他试着全力摆脱困境，可他挣扎不动。他全身都被强大的法绳束缚，他听到自己在发出痛苦的号叫，凄厉得如同野兽。

他想他当时应该很疼。

可他的心一点感觉也没有。它麻木了。

“业障！让你……”中年男子举起手上的法杖。

铃阻止了中年男子：“让我来！”

中年男子看了看她：“好吧，这个使用手段来迷惑你的妖怪，就由你亲手来消灭！”

铃接过法杖，对准了他。

“污秽之物……”在他难以置信的眼光中，铃念动咒语，“……归于尘土！”

一道蓝白色的光芒闪过，他失去了知觉。

就在他陷入沉眠之前，他似乎听到了铃的哽咽，有两滴水珠儿落到他颈窝。

“五十年后再见……”是她在说话吗？

那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最后叹了一口气，沦陷于黑暗。

 

 

“当初铃大人和您交往的事情，终于被她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知道了。曾祖父是位法力强大，又性情严明的除妖师，他异常厌恶妖怪，所以……他执意要将铃大人赶出家门，并诛杀于您。”盲眼的青年耀次郎平静地讲述着，“后来，是铃大人告诉他，自己是被您所迷惑，并且愿意将您诱来亲手消灭您，他才答应由铃大人来处置。接下去的事，您也知道了……”

铃在一旁听得入神：“也就是说，高阶铃为了保护烟罗，假意背叛，实际上是暗中救了他……”

“是形神俱散还是封印五十年，我认为铃大人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耀次郎简洁地补充解释。

“不可以一开始就两人一起逃掉吗？”铃想了想。

耀次郎粲然一笑：“绝命符的事，是真的。高阶家的祖上曾因同情妖怪，其后险些被妖怪灭门，因此成为除妖师后，曾祖父就立下了绝不允许后代与妖怪有染的规定，每个除妖师都必须在第一次除妖之前，就留下绝命符给家主掌持。要是铃大人真的和烟罗大人逃掉，烟罗大人能带走的也只有她的尸体，而被曾祖父发现的妖怪，还没有能够全身而退的。所以，彼时情境，走也是一起死，留下还是一起死。”

“五十年……为什么是五十年？”烟罗尽量平静地问。

“您还没明白？因为她在封印您的时候，将法杖加诸你的法力全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以自己作为封印代替你承受法力的侵害，同时好好地保护着你。铃大人是高阶家族的天才除妖师，曾被认为是曾祖父最优秀的继承者，尽管如此，依她的能力，要化解法杖的法力，也需要数十年时光。就在几天前，她对我说她成功了，之后，铃大人筋疲力尽，溘然长辞……”

烟罗注视着牌位：“我也是由此从封印中解脱的……吗？”

……长久的沉默。

铃感到眼角热热的，她伸手去擦，却发现满手都沾了泪。

“咦？”她不停地继续擦拭，“咦？”

一只胳膊从后面伸过来，环抱住她。

那是属于杀生丸的温柔。

泪眼朦胧中，铃握紧了恋人的手。

“她这五十年，过得怎样？”烟罗摩挲着牌位上的名字。

耀次郎轻轻地叹息：“……她独自一人背负着诅咒，静静过完了一生。”

“最后……她留下了什么话？”

“她嘱咐我，您一定会来这里，到时候就对您说……真是对不起，让你遇到了她……”

烟罗哈哈笑了两声。

然后，他转身离去。

“您不想瞻仰一下遗容吗？”耀次郎听出了异样，在后追问。

烟罗暂驻了脚步：“……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的模样……”

 

 

远处的人们，正在忙着垒砌坟茔。

红色短衣少年，坐在昔日的梧桐树上，静静地看着这光景。

“烟罗，呐，烟罗……”

曾经轻声唤着他名字的她，他眼睁睁送她入了黄土。

三年相恋，五十年怨离，和不知道还会延续多久的烙印了思念的未来岁月……是她留给他的全部。

当真是莫如不相遇呢……

“你们可以走了。”他垂下眼睫，发现那个与她同名、样貌颇似的女孩子，还有紧随其侧的大妖怪仍守在树下，“一反木棉我会严加约束，我自己……也不会再和人类打交道。”

但是那个人类女孩扬起脸，定定地望着他：“遇到她，你后悔吗？”

他回望着她，没有说话。

“重回那时候的话，你还愿意与她相遇吗？”对方换了个问法，似乎一定要知道答案。

他忽然笑了。

“你不是说过吗？喜欢她，追随她，爱上她，那都是真正发生了的事，生来就在不同世界的两人，能够拥有一段共同的命运……是奇迹。”他看向远方，“所以若是重回那时候，我还是想要和她相遇，不过，我绝不原谅她骗我！因为，我已经决定了要和她在一起，就算是一起死也胜过如今这境地……”

他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掉落。

“人类，你知道妖怪为什么讨厌你们？因为你们太脆弱……”

“人类，你说，我要到哪里去再找到她……”

“人类，你看，妖怪……也会心碎……”

他倾诉着，泣不成声。

铃伸出手去：“烟罗……”

他忧伤地看着她，身影变得模糊起来，直到化为一缕青烟，随着风散了。

“如果你与妖怪相爱，请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烟罗！”铃拼命喊着，“烟罗！”

再也无人回应。

铃痛哭起来。

 

 

回去的路上，杀生丸默默地在铃后方走着。

铃拒绝了他的安抚，一直在哭。

看着她抽动的肩膀，他忍不住迟疑地，犹豫地，做出拥抱的姿势。

这时候，她却意外地转过身来。

“杀生丸大人……”她眼底水光闪烁，“最后一次回答我那个问题好吗？”

他顿住，不解又不安地用眼神征询她。

铃昂起头，踮起脚尖，吻在他腮畔。

“杀生丸大人……”她稍带哽咽，倒在他怀里，“你喜欢我吗？我是你最喜欢的人吗？”

杀生丸抬起手，指尖停在离她青丝一寸的地方，欲前又止，如同那是最精美也最脆弱的琉璃：“……”

“请您说出来！”

“……是唯一的，最喜欢的人。”

“谢谢。”铃揪住他的衣襟，将自己埋进他怀里，“一起活下去吧，杀生丸大人！”

杀生丸立即回应地搂住她，感受到她的体温，感受到确凿的幸福：“嗯……”

 

 

日暮，我与你同息；月出，我与你同栖。

春花，我与你共赏；冬雪，我与你共数。

今夕何夕，明晨又是怎么一个清晨？

别去考虑，心爱的人；忘记吧，心爱的人。

忘记不幸，忘记分离，忘记岁月，直到忘记遗忘，由我陪你老去，海枯石烂，地久天长……

我和你，要以爱的名义，永远永远，厮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