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萍/《床上有棵树》之14____《跨越警戒线》
(2022-03-28 00:09:18)分类: 散文集 |
跨越警戒线
来监狱采访时,我经常要一脚跨过地上那道宽约20 厘米的或黄或白的警戒线。这里的“警戒线”,不是什么比喻,而是监所的真家伙。至今还记得两年前在上海监狱采访时的那一幕。
法庭设在监狱大礼堂。台下齐刷刷坐着各监房的罪犯代表。满目清一色的号服和台上悬挂的庄严国徽,让人感觉异常深刻。
当审判长响亮声音落定之后,眼看着两三百名罪犯同时被宣判减刑或当庭获释成为自由的公民,我心情轻松。在一种强抑狂喜的氛围里,我几乎是与他们一起分享着这即将获得自由的幸福。他们一个个喜形于色,蒙泪的眼眸生动无比,甚至身骨会不由自主地颤抖。有种生命里的真东西,在迸发强烈的光彩。
在这非同寻常的瞬间,这些人的命运正面临重大转折。他们将可以跨越警戒线回到社会。有的夫妻长别,将一朝相聚;有的父子相对,会恍如隔世;有的母女互拥又长泪如雨……人世间的多少哀乐悲喜事,正在他们内心滚动翻卷!
警戒线于监狱,是敏感字眼。囚犯走近这线之前,一定要站正身子,响着喉咙先喊一声:报告!等警官准允了方能近前。而在一般情况下,服刑罪犯都必须远离警戒线三米。
这线,有的监狱是用油漆画的,有的则用马赛克铺成。踏上去时,与平时踩路面的感觉毫无二致。但是,我知道对罪犯而言,这道警戒线就是不可逾越的大河,是禁地,也是雷池!
文明的暴力,在这特殊的时空,被抽象成了一条线。
看着这一群人压抑着兴奋又有点胆怯的脚步,在警戒线上前前后后走动的当口,我正从法庭赶到女监房采访。这时,女监所有的警官与囚犯,都知道现时是一个非常时刻。有人马上可以离开监狱。这些罪犯中,女囚有四十多人。这四十多名女犯,不,应该说这四十多个人,前面的量词“名”,以及那个“犯”,都将去掉。
这四十多个人的双脚,在这非常时刻,可以在这往日森严、泾渭分明的地界上一脚踏过去。
我也心情激动。看着这四十多个女人的脚步。她们穿着塑料凉鞋、高跟皮鞋、黑方口布鞋、粗牛皮高帮鞋、漆皮沙滩鞋、红色翻绒羊皮鞋、蓝缎圆口鞋、灰色旧雨鞋……在即将获得自由走向蓝天大地之际,她们可以穿上自己喜欢穿的鞋而不必受约束了。
看着这些脚步须臾之间就这样一脚将这条内容严实的“抽象线”跨过,心里掠过一阵快感,并伴着微微震惊。这种具有法律含意的跨越,我为她们庆幸。
她们的脚步,将画着警戒线的地皮,踩得“咚咚”作响,仿佛在问自己,悬在高墙铁窗之中的心,是否真的着地了?
我看见一位心情略显忐忑的40 岁上下的女人,一边用眼睛看着端坐在门岗的警官,一边试着用脚小心翼翼地踩出去再踩进来,然后又踩出去,再站定,真是感觉澎湃,反差强烈;一位30 岁出头的女人,垂着两手,站在警戒线的这一端望着门外发愣。过了一会儿,她又神经质地闭闭眼睛,再睁开来看看树丛上的蓝天,仿佛在对自己说,不是做梦,是真的,我马上就可以出去了。
门岗女警官始终微笑着注视着她们。这是她们日夜工作“产”出的成果,曾经的女囚们,获得自由了!但对于获得自由的她们,或许,渴盼已久的自由来得太快,竟一时激动得无所适从。
时值深秋,她们脸上挂满了汗珠;有的抖着手在签字,有人紧张得将肚皮贴紧着前排人的后背,等着领释放证明;有的兴奋得眼睛发糊,用双手将释放证对着铁窗外的天光,辨认自己的名字;甚至我看着一个50 来岁的胖女人,提着小小的网兜,急巴巴地跑到这里又匆跑到那里,盲目在跑,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