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3月28日
(2022-03-28 01:13:58)目睹这群“幸福节日”中的女人,常年来悉心管教她们的女警们也喜形于色。只听得刑务主任黎警官对一名二十六七岁的曾某说,你出去后,千万别再与以前那些朋友接触了,你判十年,减刑后还剩两年半,这次政府宽大给你假释出去,你要争气在社会上活出个样子来,也好给这里还在服刑的同犯留条后路。曾某诚恳地一连点头说,警官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走老路了。她通红的脸上满是汗水,早已过时的硬领白衬衫上的纽扣扣得死死的,肩上挎包沉甸甸压着,硬领子往下扯着,而她却全然没有感知。
自由呀,你是生命中的生命,你是生命中无价的珍宝!
我迎上去,拦着曾某的去路问,你的被子、衣服呢?就带这一只包?我原本是无话找话,我也情绪感染。岂料曾某忽地站定,认真而决绝地对我说,我别的东西都不要了!我问为什么,她肩向下一塌,包“卟”的一声落地。忽又“哗”地一下拉开了拉链,我看见里面是一袋子的书!有《服装裁剪法》《量体大全》,等等。她用手擦去额头汗水说,我在此地的日用品、衣服等,统统都不要了!我要把以前的我,全部、永远埋葬在这里面了!
黎警官告诉我说,类似这事在监狱司空见惯。有的人在出去之前,从里到外都换上外面送进来的“干净”衣服。
有一句话叫做弃旧图新,用在这里也许是最恰当的了。
黎警官又告诉说,留下的这些弃物我们不扔,一律洗净晒好保存起来,以备接济一些无家属探望的犯人。警官的职业语言有思想高度也有实用的深度,让人感怀。
我又从黎警官那里了解到她先前告诫曾某的意思:原来身为抢劫犯的曾某,这次在她本人与警官的努力下,获得了法庭下达的幅度很大的假释裁定书。要曾某出去后“争气”,是让里面的同类罪犯也能争取到宽大,早日回到社会。这大墙内的警官之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原在医院管财务的王某,穿着一件碎花图案的新衣,在人群里奔走相告。对于日夜相处的“同犯”,说不上留恋也说不上惜别。一种复杂的愉悦,使她脚步轻捷。转身见到我这个记者,不问自言道:今朝没有想到,我真的好出去了!我开心得脚骨发软。
我问她,你是犯什么罪、判几年?她说我犯贪污,判五年。刑期原本还有一年九个月,现在我马上可以回家了。我从心里感谢,我会珍惜。她喜滋滋地告诉我,老头、儿子与女儿,今天一家可以吃顿团圆晚饭了。
在她闪闪泪花中,“平平淡淡才是真”,是多么了不起的真理呀。
我看见女警官们在这一特殊的人群中,各自嘱咐着自己曾经“带”过的人。怀着满腔期望,叮咛了再叮咛;又怀着几分忧虑,关照了再关照。她们那些显见激动的声音,是一些外人也包括我在内的不完全听得明白的话。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一个世界,这些个世界中,千态万相,盘根错节,一把钥匙开一把锁。
约莫20 分钟之后,这人群就变成了长长的队伍。四十多个人都是一式亮润的直发;都是没有丁点儿脂粉与饰品的打扮,都是手里提着包袋与简单的行李(除少数几个人之外),甚至也有手里仅捏一张释放证的人。她们刚刚褪去了灰色细白条的囚服,她们不再如以前一样,为求队列的整齐,而必须要根据高矮来排队了。她们就地站成了自然的一排,殷殷地望着前面的女警官,就等警官一声:“您可以出去了。”
放眼望去,无意间瞥见远处监房的铁窗后,那些黑森森的眼睛。铁窗内她们的头颅相互交叠着,借着铁窗有限的可视面积,正向这头贪婪地望着。那情那景,震惊到我了!
这些仍在刑期囚禁中女犯的目光,正越过铁窗铁栅间缝隙,望着这头的“同犯”兴高采烈地办着出狱手续。她们心情复杂,羡慕交织着嫉妒,渴求交织着凄绝……有人将能回到自由天地,而她们却还关在这里……世界上原本有许多感情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
我收回目光,重新注视着我的采访对象们。
四十多个人组成的不得不在监廊中打弯的队伍里,人人心潮起伏。所有热切的殷殷幽幽又轰轰烈烈的期待,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可以释放出去的那一秒。
那一秒过于严肃和庄重,似乎又过于轻松与温和。你看队伍前的女警官,就这么朝队伍前的第一个人点点头,这一点就如大闸开启,队伍就朝前面“唰”地飞快动了起来。
看着她们高高抬起脚来,再抬起脚来,跨越警戒线;再一步跨出,跨出重重铁门。跨出三号铁门、跨出二号铁门、跨出一号铁门,自由啦!
我和所有的警官一样,看到有人从高墙铁门里出去,总比看到有人进来要愉悦得多。尽管驻守在这高墙内的警官以法律的名义,对素不相识的罪人实施惩罚,是庄严的职责,也是神圣的使命;但是目送赎清罪孽的人步出高墙重返家园,更是人性的一份爽然放飞。
难得监狱大铁门前,从一清早开始,就守候着一大群喜气洋洋的人。在纷至沓来的嘈杂声中,随着一声“出来了!出来了!”的欢叫,人群中好一阵骚动。接着大铁门不是人们想象中那样,“哗”地一下打开,而是听到铁门下的马达转动的声响,大铁门在“嗡嗡”的机械响声中,沿着地上圆弧形的阴槽,缓缓开启!
获释的人出来了,出来了!
法律角色有了本质变换的女人们,顷刻间就汇入高墙外五彩缤纷的人流中。将先前的“历史故事”消融得无影无踪。
正值我感慨之际,后背忽遭人一击,并传来一声惊叹:“哟,吓了我一大跳!”
我一回头,见是一个曾经在女监当过实习警官的小姑娘。我问你为啥“介激动”,光天化日之下,什么把你给吓着了。
她捂着仍在“嘭嘭”作跳的胸口,说,今天我有事路过这里,路上忽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迎面一晃而过。再一想,不好!这不是我在实习期间“带”过的女犯人么?她怎么跑出来啦?我心里吃惊,正欲返身去追,可这时身边又见一个“女犯人”走过去,都穿着自己的衣服,我刚想一步站定问她,却又看见后面走来两个“犯人”……难道是越狱?我紧张极了,不由回头朝监狱大门望去,见那里有穿制服的人站着,而且很多。这时,我才恍悟:噢,原来今日监狱有减刑大会,她们是被释放的人……真是让我虚惊了一场!说着,她明亮的黑眸子里卸下了惊恐,轻松地吐了一口气。
我说,好!你没有白白实习了一场。
在这里必须说明的是:那年轻姑娘开始说及的“她怎么跑——出来了”,这“跑”的意思非同小可,是指在押犯的“脱管逃跑”。如有此事发生,有关部门即刻“一级战备”四出抓捕,这是监所最严重的事故了。此姑娘在短短几月里练就的职业敏感,让人欣慰。可见监狱这国家机器,绝非等闲之所。
回头再看身边,凡经过监狱门口的出租车,无一不被拦下。或许是“出来”的人真是归心如箭;或许是物质生活进步,以车代步本在情理之中。
瞥见不远处两名女警官在马路上拦下辆桑塔纳小车。返身又帮着一个愁容满面的三十多岁的“新人”提着大包小包,送进那小车内,并且掏笔取纸又记又说,与司机嘀咕了好一阵,才目送小车开往远处。
原来,此人是安徽无为县乡下种田的农民。几年前,撇下车祸致残的丈夫,以及三个6 岁、12 岁和14 岁的孩子,与人私奔上海做水产生意。后犯盗窃罪被判七年。因她劳动改造尚可,又念她家中特殊困难和应乡里领导的请求,今日也被假释,提前三年半出了狱墙大门。事前,女警官们曾与她在上海的亲戚联系过,但是不知何故,亲戚并没有如约前来接她回去。女警官告诉我说,她已关押了三四年,这几年中上海巨变,怕她一个会迷路;再则怕她一个人自己回去,还会去别处荡悠,不回家乡担起妻子与母亲的责任来。所以我们请小车司机一定送她到亲戚家中。我们还留下了小车司机的车号和电话,以便联系。
我听了深感疑惑,说好不容易能释放出来,她不回家去荡悠什么呢?女警官叹道,按常理应该是这样,但是她可能会是一个例外。女警官忧心忡忡地担起的这份额外的责任,让人一再想及这项特殊工作的难度。
待一群群人散开之后,监狱门口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车往人来,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再度由监狱边门跨进二号门里时,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胖大妈模样的“新人”吴某还傻乎乎地站在那里发呆。两脚之间,夹着大包。好几个女警官围着她说这说那,而她没有表情的脸上却一片茫然。我随即上前一步对她进行了采访。
你释放了,为何还不回家去?
她无神的眼珠子定定地望着我。我正欲再问时,她瓮声瓮气地说:“我想回到里面再住一夜。”
旁边警官和我都异口同声说,不可以!这里不是招待所,这里是监狱!
她闷声无言。低头看了看脚尖勾紧的两只大包。我说,东西没人会要你的,你尽管到外面去看看你的亲戚来接你了没有。她的眼珠似乎是动了一下,用浓重的家乡话胆怯地说:“我吓葛(怕的意思)……”
马上有人在旁边说,你当初杀人倒不吓,现在连出去看一眼怎么吓起来了呢?吴某听了毫无反应。也许这话所涉及的事情对她来说,已经是太遥远、太不足为奇了。在里面待了这么多年,不知该有多少人多少次地问过她了吧?
我走近一步问,你当时是犯了什么罪呢?也许是女警官知她反应迟钝,便代答:“故意杀人罪,原判死缓,后来减成有期徒刑,再后来又减了几次刑后,直至今朝被减去余刑,当庭释放。”
我又问女警官,她余刑还有多少日子?没有想到警官还不及开口,这个木讷的吴某竟声音响亮地回答说:“一年九月零七天。”嗬,回答得这么精确。想必囚禁中人,对自由的渴望,永远是深刻而急切的。
我们都笑了起来。毕竟是释放现场,大家的心情都是轻松愉悦的。
原来吴某29 岁时,跟姘夫(主犯)谋害了丈夫。当她听我向警官询问她姘夫处什么刑时,却听她冷不丁地蹦出两个字:“枪毙!”那恶狠狠的声调,从她没有表情的嘴里出来之后,又恢复一脸茫然。
我当时一愣。这些惊心动魄的可怕字眼,深深烙在她的心魂里,永远不会磨灭。只要她还活着,哪怕罪罚已经相抵身心已经自由。
几个女警官守着她,为她设想着如何回家的办法。她关押了整整19 年,案前与丈夫生有一子一女。但娘家与婆家及两个孩子对违逆天道丧尽天良的她深恶痛绝,始终没人来探过监。所有的亲人都与她断绝了来往。她在亲情的荒山野地里一个人孤独地走了整整19 个年头。她自然也知罪孽深重,改造得十分努力。在坏女人集中的群体里,要争取政府的宽大减刑,并不是件易事。她终于渐渐寻回了人的良知。她感恩政府、感恩警官,她还没有适应法律在瞬间转换给她的角色。她把囚禁了她19 年的监房习惯地当成了她的栖身之处,还想在“里面”再住一夜,不禁让人啼笑皆非。
我转身又去了别处采访。好一阵后进得门来时,但见秋日阳光下,有如下一幕:一名年轻女警官从红皮夹子里取出了几张钞票,和颜悦色地递近吴某的面前,对她说,你好好认一认,这是一张10 元的钱,一个“0”,你看清了吗?这是一张50 元钱,新出的票面,还有100 元的钱,喏,就是这一张,有两个“0”跟在“1”的后面,记住了没有……说着,女警官又“嘣”的一声丢下个“东西”来,吴某忙朝地下一看,女警官即捡起来递与她面前说,这个“钢镚儿”就是一元钱,等于从前的100 个一分钱的小角子……
吴某望着警官伸展在她眼前的手心,喃喃道:“伊晨光(那时)有1 分、2 分、5 分的角子,怎么现在变……”
我很感动于女警官们转换的新角色。前一刻还是她们眼中不可越雷池半步的囚犯,这一刻吴某便是与她们社会地位平等的公民与一位孤陋寡闻的老大妈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吴某还是没人来接她回家。19 年太漫长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她已无法单独汇入外面社会,我看见女警官人前马后又奔波了一阵,为她在附近招待所联系,接着就帮她扛着拎着,将她领往今夜宿脚处。
装有地槽马达的两扇监狱大铁门又“嗡嗡”地合拢关紧了。除了某种必要的含有法律意义的进出之外,监狱那两扇沉重的大铁门,永远是紧紧关闭着的:这儿没有欢迎,只有“拒绝”!
在监狱门口,只有紧紧握别,从来不道再见!
1993霜秋匆记.2020-3-8修订深度,必须处于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