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忏悔

你哭着闹着不要我抱，你是看透了我的假惺惺么？我真有点后悔了，是呀，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是的，你知道你现在已经“成了一个人”。已经从另一个混沌未开的世界历经千种磨难，万般风险，好不容易地跋涉到了目的地；已经有了这个世界的“签证”——尽管你还没有名字，但是出生证上，你已踩上你庄严的小脚印。

是的，我现在对你的喜欢，比起你当初所受的苦难委屈，简直是一文不值！我真有点自惭形秽了。你亲爱的妈妈是我妹妹。我好歹也算是你的姨妈。你生命的种子，降落到你妈妈那血肉筑就的宫殿里时，仅仅过了四个月，你妈妈的生命马车，因你而摇摇晃晃地拐进了一条幽暗的小道：六个月时，就已几乎到了小道的尽头。满眼荆棘与蓬草，遮云蔽日。这昏黑的小道，能否再度通往生命的大路？医生不敢担保。你的爸爸、外祖母、外祖父、爷爷、奶奶，还有许许多多你的亲人们都怕了。我更是想让医生一刀下去，请你“打道回府”，这里不是你的乐土！你好像有点知道，火了。天知道你在里面是怎样大闹天宫，反正上海最优秀的妇产科医院连发了几份你母亲的病危通知单。

人类妊娠史上最凶险最可怕的灾情，正以“高血压、蛋白尿、甲亢”为营地，兵分三路，日夜兼程，时时刻刻威胁着你妈妈年仅29 岁的生命。怎么办？在这何去何从性命攸关的时刻，你的所有亲人们，众志成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保大人！是我出面，代表你人间的众亲，与医生进行了舍弃你的最严峻的谈判。

现在想想你那时也着实可怜，谁也不要你，要蹬翻你的温床，要堵塞你的门窗，要断你水断你粮。尽管你妈妈当时还护住你，但她的生命正岌岌可危，她已经失去了保护你的力量。本来为你绞尽脑汁，千方百计要保护你的医生，此时也有点招架不住了……

但已经迟了。你以你“先入为主”的优势，在极其孤立无援的形势下，千丝万缕地与妈妈的血肉灵魂牢牢抱成一体了！让人无法在你和你妈妈之间进行选择，迫使我们接受你。

是的，我们在探望你妈妈的路上或者在医院的墙外曾咒骂过你。骂你是讨债精！骂你是小灾星！有人心怀叵测：出来，倒要看看是咋个东西！闹腾得这个样子！……你这个孤军作战的小精灵主意很大。也许是恪守了先哲的告诫：让别人去说吧！走自己的路？一定是的呀！你或许从此更抓紧每分每秒，拼命长大，长大……你妈妈通过吸氧，输人体蛋白液，以及吞服各种药丸之后所能在你生命的上空，幻化成的每丝阳光，每滴甘霖，你都不露声色地用劲吮。因为谁知道哪一天，人间忽地下起毒手了呢……

你受尽了委屈，天知道你妈妈除了药片和打针之外，还吃下去什么营养了呢？到了你妈妈不得不行剖腹产之时，两个医生、一个专家先后在你的宫墙之外摸过你。他们一致认为你充其量只有三斤！

哼！三斤的东西我们无所谓，我们看重你妈妈的命，她被你已折腾得奄奄一息！是的，我对你仍然耿耿于怀，根本无好感可言。

不料刀子一划，你轻轻一抬头就蹦了出来。响亮的一声啼哭，算是抗议也算是向世界报了到。令我们大大吃惊的是，你竟然长到了四斤还外加半两，眉清目秀，手脚灵活。问题是你一出世，舆论就哗地一下全变了，“说你和他们前世就有缘啊。”“早就晓得你会平安的呀！”

我也彻底转过弯来了。只几秒钟，我就爱上了你。但我不配吻你细嫩的小脸蛋，吻你像工艺品一样精美绝伦的小手手。我知道自己最多就配吻你肉鼓鼓的小脚脚，吻你湿烘烘的小屁股……

但是我爱你，你却不爱我。你也许已在“患难时识真心”了。我的丑恶行径在你的成功面前暴露无遗。你一定恨我得很，在你匆匆奔到人间之后，我居然帮着医生，给你妈缝制“回奶”用的“大大的药袋袋”，整整两天两夜，敷在你妈妈的乳房上，硬是将你出世时苦苦带来的吮之不竭的两个粮库处理得干干净净，还不留一点奶香！害得你只能吸橡皮奶头，又硬又别扭；还有那些奶粉米汤之类，这些岂能与你的天然母乳相提并论？

我心里也实在难过，但是谁叫你在里面大闹天宫，惊天动地呢！要不是医生不用重药来平息事态，也许就不会影响到你奶袋子里的质量。

现在，你和你妈妈都好了，局面已定，又偏偏记仇于我一个人，我亲爱的小“滴滴头”，等你长大以后，你会明白的呀！而眼前，你听见我的忏悔了么？

1990-6-25.天地交汇心生于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