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萍《床上有棵树》之5——《触摸生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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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有想到,当他们新婚喜气尚未消尽的今天,生活竟会发生了这样的逆转。老想起一年前,小妹轰轰烈烈的结婚场面:双方十几个兄弟姐妹,喜气洋洋赶来道贺。一阵鞭炮响过,小妹身穿玫红天鹅绒紧身礼服,光彩照人地从娘家门口走出。那一阵家门口正在“弹格路”改造,接新娘的车开不进来,小妹从乱石碎土间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那含羞带娇的风姿中,又添了一阵乐趣和笑声。望着始唤妹夫的新郎,他高大结实英俊。呵,祝福我亲爱的妹妹妹夫!
不想这高光的一页已经翻作历史,后面便是一叠厚厚的病历卡。几乎所有女人都能胜任的“天职”,却在我妹妹身上卡了壳。昏天暗地的呕吐恶心且不去说它,小妹妊娠四个月时便出现“高危”症状。妊娠与甲亢相遇,危情便加倍,这时已进退两难。医生在迟到的警告声中,充满了忧虑。无疑,小妹接下来的妊娠史将充满风险。
医生的预见果然应验:两个月后小妹成了上海新华医院当时的产妇中怀孕月份最小而症状最重的一个。我们两家家属,都喜忧参半。妹夫对老婆更加体贴爱护,几乎是挤尽每一刻时间往医院里奔。要保住胎儿,母亲要承担很大的风险。小妹她却心甘情愿!风险大不了就这样每天八瓶输液,打一次“长针”。“长针”小妹实在是怕,三四寸长的如原子笔芯般粗的针,一扎进肉里便半身瘫着不能动了……
我们都暗暗担心,巨大疼痛的能量消耗,要强过小妹生命力的承受。即使是三九严寒天,她也痛得大汗淋漓,连绒衫都透湿。有次小妹对我讲,阿姐,我知道他喜欢孩子,医生讲以后不可能再怀孩子了。我想再忍一个月,搏……
这是一种怎样的爱,怎样的等待呵。小妹简直是在搏命呀!真让我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妹手上脚上的血管,由于长时期输液,而变得扭曲不畅。唯有左手背上一根血管尚勉强可以,于是三班护士每天来打针时,都拿着针头小心翼翼在这条“生命线”上针眼挨着针眼,知道如果用完了打针的“地方”,再输起液来麻烦可就大了。
不知何故,重症中的小妹脾气出奇的好。常见她抖动着失血的嘴唇,用微颤的声音,向重手重脚又出口伤人的护士,说着感激的话。
也许微弱的生命力,难以承受世界上的光亮。小妹单人病房的四壁,全是灰黑色,唯一的窗还拉上了深蓝色的窗帘,幽暗中透着微弱的光。小妹一直躺在床上,几个月来几乎没能欠身坐起过,她的脸色惨白浮肿,以至夫家姑娘来探望时,几乎不相信她就是昔日那个妩媚的新娘。我是目睹小妹一天天变成这等怕人模样的,随着渐渐隆起的腹部,小妹的身体可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有天我再次走进病房时,突然心里冒起可怕的预感。这种感觉弥漫在每寸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满怀忧虑地找到了主任医生。值班室里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我几乎是哭着恳求着:无论如何要保住大人……要我妹妹的安全,她……才29 岁呀!医生……
平日里我和小妹可以为一块手绢反唇相讥;但这一刻,我却愿为小妹的生命倾家荡产!
医生的声音很平静:“作为医生,我不能允许你妹妹再次怀孕,你妹妹怀孕的机会一生中就这一次。现在已经保到28 周了,诚如你感觉到的一样,每刻都有生命危险,但是继续保胎至成熟,或者采取措施立即终止妊娠,两者同样危险。我们每天都在研究她顽固不下的血压高,四个‘+’的蛋白尿再加上原先的甲亢基础,一切无法在这里向你事先作担保。我们不愿意家属的情绪影响我们的决断。”

这么说,我家小妹已遁入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了?望着小妹床头呼呼作响的氧气瓶,有一万只小虫在咬噬我的心。我和妹夫商定,这事绝不让我们年老的父母们知道。他们都已过了六十,再大的一切烦难,我们两人一起来扛吧!
一次又一次拿到“病危通知”时,我们对“病危”已经麻木。这张人命关天的纸,在我们眼里也就只是一张纸而已。
小妹分娩的季节正值产妇生产的高峰。产妇病房的走道里,临时加的床位一直挡到我妹病房的半个门口。有时床位不够,我还看到两个产妇合睡一张床的。而我家小妹一人占一个床位不算,病房里的另两只床也不准人住进来。因她随时有生命危险,医生说一定要绝对保证环境安静(重编此书时,今昔对比,真是恍如隔世!当时我们没有给医生护士送过一分钱,也没有人认识)。怕万一有情况,便于抢救。这些忠于天职的白衣天使,让人肃然起敬。
妹夫已经请了几个月的事假了,夜以继日地守候在妻子身边。喂饭倒尿自不必说,有时为了让小妹松一松病痛久卧的筋骨,他会一头扎进小妹汗湿难闻的腰底臀下,让妻“只要你感到舒服”,甚至这八十几天来,他鞋袜没脱过,也未倒头平睡过。
在那个黑屋子里,他望着妻,一小时又一小时。有时感到马上可以为人父了,小宝宝白白胖胖似乎前景一片灿烂,蓦地,眼前又漆黑黑一片,绝望中满目荒野孤烟……他是无可选择地走到今天的呀!
记得在小妹刚住院时,他没与妻商量就找到了主治医生。为了爱妻的安全,他请求医生作“终止妊娠”,并给妻做绝育手术;只是医生瞻前顾后,在“既成事实”面前,觉得不终止妊娠比终止妊娠多些许安全,所以医生采取了积极的保守方案。
1989 年3 月23 日。新华医院妇产科的医生护士决定为小妹“一朝分娩”。临进手术间前,躺在手推床上的小妹,用轻弱的声音对我说:“姐,你等我出来!”妹夫则一言不发,郁沉沉的目光中满是焦虑不安与期待。一分钟、三分钟过去了,十分钟、三十分钟过去了。我们的目光死死盯着手术室的两扇大门。
生与死在里面搏击。无法想象妹妹在裂变生命的那些瞬间。
我妹能顺利地生下她的宝贝吗?我们不敢回顾,也不敢展望。在忐忐忑忑、屏息敛气的等待中,仿佛半个多世纪都已过去了。
过了四十多分钟的样子,手术室的门忽地打开!我害怕坏消息,一时紧张得全身哆嗦……但见一位白莲花般的护士小姐抱着一个蜡烛包,步履轻快地走了出来。走出来却叫着“陆叶家属,陆叶家属”,我们来不及破涕为笑。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世界上这么复杂难缠的事情,到了这时这刻,竟然就这么简单解决了。剖腹产手术一路顺风。医生报喜,母女平安。
这个多灾多难曾不被世人欢迎的小不点儿,竟靠“自身努力”也长到2050 克!妹妹被推出来了,她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欣慰的笑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庞。
我说:“小妹你终于熬过来了,你胜利了,做妈妈了!”我附在她耳边喜不自禁地说。小妹面无表情地睁眼看了看我。移动床慢慢推到小妹的床位,她被轻轻安置睡下。暗暗的病房里就剩下我与小妹。
可是没待我缓下一口气,忽见小妹浑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只听得妹说:“姐,我眼睛看不见了!”霎时她脸色大变,人全部失去了知觉。我发疯似的大声呼叫:“医生!救命啊!医生!”……但见我妹妹整个人样都变了!变得极其可怕。她脸如紫茄,双眼倒插,全身抽搐着,整个人如块木板一样僵硬直挺,而且还整体跳起来腾空,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床面……
我活生生地看见死神的狰狞与疯狂了。只见走廊里医生、护士们,从各处冲出来上战场一样来回飞奔,急救专车、血压计、氧气瓶、强心剂、心电仪,妹妹床位的三侧围满了各司其职的抢救医护人员。
我看见医生拼命在撬妹妹紧闭的牙关,后来才知道怕她咬断舌头,又听见另外的医生,用镇静的声音在报临床施救情况:说着我听不懂的术语,我能听懂的只是:“血压260 、190 、240……”
尽管我有预感,但发生的这一幕,比我的预感中可怕的场景还要凶险十倍。这一刻,小妹正命如游丝,而且这根游丝还在猛烈颤动,随时都有可能一崩而溃……
我对我自己说:“完了!我可怜的妹啊……”100 多天来的煎熬、折腾、惊怕、期待,终究还……
妹夫这时打完了母女平安的报喜电话,正笑眯眯上得楼来。听我一阵失声诉说后,惊得他魂飞魄散,撒腿就奔进病房。见状,这位坚强的汉子,顿时失态,手足无措,涕泪横飞。
小妹最终还是没有逃脱妇产科里最令人生畏的并发症——子痫。而且还是两次。医生在抢救的同时,没忘张罗将实习生与新医生们统统叫来现场目击。
新华医院的妇产科,无愧是“回春”的高手。在妇产科张德陶主任以及潘医生、杨医生的手下,很快,病魔退缩了。妹妹美丽的眼睛、线条流畅的嘴唇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医生们早有预料的,而且已经制定好预案,从施救到实施,他们成竹在胸。
产后48 小时的危难时刻,终于慢慢离小妹远去了,一小时比一小时远。我的小妹也一小时比一小时,更真切更可靠更温暖地回到了亲人身边。蓦地想起我们的亲人里,又多了个不足月的尚在暖箱里的小不点儿,有点意外、有点欣慰、有点感慨,又有点陌生。
小妹从九死一生中回来了。在回来的路上,笼罩着爱的七彩光圈:医生崇高的爱、夫妻纯洁的爱、父母忘情的爱、手足无私的爱。
愿小妹和妹夫携着他们爱出来的小不点儿,扬起生活的风帆,去领略人生大海中的欢愉!、
1991 春.雨濯春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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