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萍/《床上有棵树》之6____《这个“祸”美丽又暴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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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祸”美丽又暴烈
韩国首尔
引子/
1993 年8 月22 日。韩国汉城。
那一份默契,或许也包含了我天性中的脆弱?反正那一刻我突然很感动,有热辣辣的东西往上冒,两眼不觉模糊起来。但我仍端坐不动,直视前方。前方是红地毯与金黄丝绸布置起来的大会主席台。韩国大田市的市长正在发言。台下坐着来自24 个国家和地区的500 余位诗人。
坐在我旁边的是日本著名诗人和译家今辻和典先生,他一点也不曾察觉我的异样,而是将我给他的那张纸片,小心翼翼地夹进书里,一副放了心的神态。
其实我是“骗”了他的,为了明天一早好让他安心离开韩国回日本。
我们都是应“’93 ·汉城亚洲诗歌研讨会”的邀请,来这里参加国际诗会的,记不清已经第几次与今辻先生聚首了。
1./ 岁月中的一幕幕场景,在我脑海中闪过——
被翻译的那首诗是《冰着的》,这诗是我心头至今未化的一块坚冰。那是在一个绝望的深夜,我抓笔一气写下的八行小诗。后来由此繁衍成204 页诗集《梦乡的小站》,我将心头的“冰”,藏在这本诗集的深处。
这本日本文学季刊《地球》收到后,我曾将目光长久地落在“今辻和典”这四个字上。我很感激,是他“稳、准、狠”地从一本诗集中就选了这一首,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从深处挖掘出来,展现在“地球”上让世人品读咀嚼,我感到有种安慰与寄托,也有种酸楚和甜美。
2./ 岁月中的一幕幕场景,在我脑海中闪过——
那是个八月酷暑的晚上,我匆匆赴约赶往国际饭店。今辻先生在这天傍晚到达上海,次日上午又要匆匆飞赴西安,只在上海待十来个小时。我准时坐在光洁照人的咖啡厅里。没料到他却迟到,因为暴雨闪电飞机误点。
我们相见甚欢。他脸颊上深刻的皱纹里依然是七年前的活力。他对我及对我先生、孩子的“顾念”,全放在他送我的大袋、中袋及袋套袋的许多袋袋里,精致小点心、艺术酱菜等。我则捧着我刚刚从出版社取回的样书——新诗集《细雨打湿的花伞》及上下两本在香港出版的我的纪实文学集《狱墙内外》,除此无他。见面互赠之时,觉得惭愧。但他却拍响书皮笑着说:“太好了!您这才是最珍贵的礼物啊!”
我曾确切用笔记录过今辻先生的出生年月,但却始终没能记住。比我大二十左右吧。知道他这次又翻译了我那首名叫《残忍》的诗,以及纪实文学集中那篇叫《囚犯妻子》的小说。
他在给我的信中曾说:“新出的《亚洲诗人选集》上,我选译了你的佳作《残忍》,我确信这首诗一定会受到各国很多诗人的赞赏。瞬间的感受精准真切却又妙趣横生,我觉得这个作品可谓是你的代表作了……”信拿在手里我读了又读。今辻先生的汉语,已经突飞猛进,文采飞扬。他选译的是一首重要的诗。可他又是如何从100多首诗里偏偏又选中了“要害”!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将自己也混进英雄当然也有一点依据:因为上本诗集中的一首《冰着的》,也被亚洲诗坛的“英雄”认同了,为此我还有幸出访泰戈尔故土印度,开了眼界。
被洞透,也是人生不可多得的一份快感,何况今辻先生又是亚洲诗坛异国他域的名流贤达。
3./ 岁月中的一幕幕场景,在我脑海中闪过——
那是一个寒冬。今辻先生自费来中国上海的复旦大学作汉语强化训练。我邮复他的明信片,有幸成为他复旦信箱的第一号。我根据他画的路线图去看他。因为我不认路,即使在自己国土、即使对方是外国人,我也弱项依旧。
今辻住的是复旦留学生宿舍。简易的学生床、写字桌、水泥地板、无帘小窗。
今辻先生迷恋中国的文化。说话之间我脱口而出的“左右逢源”“车水马龙”“买椟还珠”等成语,他都立马会意并用笔记下,还不时与我探究文字的含意。他说,他习惯这里简朴的生活,说这里是他精神生活中真正的别墅。当天晚上,在锦江饭店的日本料理银座,他做东让我见识了日本最有名的一款美食——寿司。那款美食是矮胖的,高约寸把的饭团,外面被一层紫菜圆满地包围,饭团中央有点凹陷,上面盖着生鱼片或黄瓜之类。其实说到底,就是有菜有饭的一团食物,将这一小团往嘴里送时,样子一定优雅。即使是狼吞虎咽,也不致满地狼藉。
这寿司后来在韩国的汉城·1993 亚洲诗歌研讨会的宴席上又层出不穷。各式饭团成百上千,层层叠叠、整整齐齐码在比浴缸还要大的白盘里,如广西秋天的龙脊梯田一样壮美多彩。我每次用餐看见,都会情不自禁地欢呼一声:“嗬,寿司!”今辻先生眉眼笑得弯弯的,边说边问我要哪款哪式,去高处帮我取了来。寿司品种之多,根本吃不过来。面对这道日本美食,我心里会涌起比寿司更多的美味。下笔写文的几天前,今辻先生又在信封里从日本给我寄来了有荤、有素、有荤素交合的寿司精美大照片。他在汉城见我喜欢,回国后特地在美食城拍寿司照寄来。我看着,心头回味无穷。
4./ 岁月中的一幕幕场景,在我脑海中闪过——
可是这一次又来得过于突然,让我猝不及防。
又是一次相约,在复旦留学生楼会客厅。今辻先生为我们中国诗人翻译了许多诗,至少在上海,大多数诗人都知道他。这天我的包里有一篇写他的文章,恰逢今辻来上海,我当然要请他过目。见面坐定后,我取出了手稿给他,他十分惊喜和意外。手稿的事是这样:前些天,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文艺科科长、诗人、翻译家、资深编辑郭在精找到我说,今辻先生为中日文化交流、译介中国诗人作品做了大量工作,希望我能为电台写个稿。我一口答应。这个事,远在日本的今辻先生事先并不知道。如果不是凑巧,我稿子写毕,投了邮筒寄电台,他就只能在广播中听了。
趁今辻先生在读我手写文稿时,我想及稿件中提及他笔下的诗句,因为很欣赏几天来就一直萦绕在心头:
“几万朵向日葵在田里连绵/ 像那大地奔放的思想……”
不想,这时忽有抽泣声传我耳里。正疑惑,只见今辻先生的脸扭曲起来,大颗泪滴滚过他的脸颊。没待我细思,见他双手捏着我的文稿,竟掩面大哭出声!
我转身急急站起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既不便上前用肢体语言进行安抚,中国人不习惯;我也不能问他到底为了什么。我甚至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但我心底明白,今辻先生一定是因了我文稿中的某些话。
当时没有电子技术,都是手写稿。我问自己文稿中到底写了什么,先生为中日文化的交流而孜孜不倦,我应该都是平平常常的叙述呀,或是夹叙夹议的文句。
而今整理本文时,后悔当时没留底稿,只因写稿时习惯展开方格稿纸一气呵成。那次分手后,我就立马将那稿纸塞进信封,投进路边邮筒,寄上海人民广播电台了。
我有点惶恐地站在他的面前。周围不明就里的人,用眼梢的余光狐疑地打量着我。或许我文字中不经意间写及的小事,于他却是触动了隐秘的痛处;或许我篇章中直白的铺陈,在他却是非同寻常的心路经历……今辻先生这刻像个孩童,毫不掩饰地直泄内心的情绪块垒。
从他激情的声浪里,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深刻而真诚的友情,感受到了诗的一种震颤;这种真情和灵性,可以飞越国界,在诗心与诗心连成的原野上,相拥而奔。
稍顷,他渐渐缓和下来,但还掩面有泣。我乱麻一般混乱。还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直是愣着站着。先生终于平静下来了。他斜靠沙发一角,沉默了几分钟。我也默默,我想我是闯了大“祸”。这个“祸”无从寻觅又处处潜伏;这个“祸”美丽又暴烈。
5./ 岁月中的一幕幕场景,在我脑海中闪过——
一个有大风的星期天,我收到今辻先生从遥远中国新疆的沙漠寄来的一页明信片,就两行字:“这里云高天蓝,永恒的地平线深深感动着我。”
我当时读着,仿佛也被那无际无涯的极致境界怔住了。我想,今辻先生在落笔写这两行字时,他的心灵一定被某种力量征服了,眼里噙着泪珠。
尾声/
我从回忆中收住了脚步回到现实。现实的眼下,我正和今辻先生端坐在汉城那金碧辉煌的会堂里,听亚洲诗会主席金光林致闭幕词。
“’93 ·汉城亚洲诗歌研讨会”在那天晚宴后闭幕。翌日一早,各国诗人即作鸟兽散。因为东道国的盛情邀请而让我的机票作改签,我一个人要在韩国再待三天。
机票改签,是因我出国前在上海办理回程机票时,将时间定在诗会闭幕日的下午三点。这样就要错过闭幕式。诗会主席金光林和秘书处希望我留下参加闭幕式。为此那天中午,东道国的主人们忙开了。一路人马为我去机场办理退、订机票事务,另一路为我去大使馆申请办理延迟三天回国的手续,等等。
今辻先生知道后,先是惊喜不迭,为我高兴,觉得大会用如此高的规格招待我,太好了;接着又犯疑,这事超出他经验,担心个中有变,怕我无法应对;再是又替我暗着急,觉得我临时要延迟三天回国,不是小事,这要涉及大使馆的签证、机票的更改,退订费、吃、住、行,等等。
我告诉今辻先生,他们请我留下的,一定会替我安排好,别担心。惯作国际学术交流的今辻先生觉得,我延迟回国,手续太麻烦了。认为我又不是在自己的国家,这多待的三天,是在邀请信之外生出的枝节,有很多不确定性。但是他又不太方便直接去问大会秘书长。再是他自己早就订了回国的机票,无法帮我。
也许他昨夜就没睡好,要不,为什么翌日一早就在会场门口等着我,要我把三天里的上、中、晚的餐、宿、陪同及回国机票航班号、费用等,详尽写在他画好的格子里。他要知道。他知道了好放心(只是在我回国后,这多待的三天,事涉我国外事纪律,我按要求写了长长的说明,包括三天后续费用是来自东道国的内容。当然,局领导们也为我在国外能享有如此厚遇而惊喜)。
在韩国的前五天,今辻先生一直陪伴着我。一俟外国友人走近,他总乐当翻译。今辻像父辈一样关爱我、呵护我。此情深深,我唯有感恩。
韩国发给我的邀请信中,我赴韩一切食宿车旅费,均由韩方支付,但正式的“’93 ·汉城亚洲诗歌研讨会”的邀请信上只管五天。其实我心里却始终没在乎过,在诗的领地上,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天然的安全感。
接下来的事情,要回到文首了。为怕今辻担心我,我在回他的纸片上胡编了三天的安排,好让他安心踏上归程。
其实我也不是胡编,诗会秘书处的韩国译家、资深学者金尚浩,说一口地道的中文,他也是诗会主席金光林的儿子,正在台湾深造。他说你的诗,亚洲诗坛赞赏有加,已经赢得笔会秘书处及他父亲和很多国家诗人的高评,我们去大使馆为你多签三天,就是想陪你在韩国再看看、走走。
因为就我一人,不需细说。全程将由他来陪。所以在今辻先生画的“三天格子”里,我只能“编故事”了。
这一切,我曾前后给今辻先生说了,他“哦哦”应着,神情总是又欣喜又狐疑。说这是一般情况下不太可能发生的事。但这不太可能发生的事,就这样真实发生了。那要我怎么讲呢?
人的感情真是奇怪。当我在他画的三天格子里写完日程安排后交还他时,忽然我又鼻子一酸……
难道我也看到了那条地平线?那条伸展在人心世界中的地平线。
下图是闭幕式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