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师傅(短篇小说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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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城里师傅照例来上工,照例很用力,照例有说有笑,仿佛根本没有发生昨晚的事。然而蓝花却没有来上工。
大伙不知蓝花为啥不来上工,问城里师傅,城里师傅难堪地笑笑,不语;问会福,会福没好气地说:“不知道。”
这一整天,会福脸色阴沉得难看,终日闷闷不乐。
当晚,城里师傅摸着黑来到蓝花住处的窗口下,吹了几声哨子,这是暗号,只要这样一吹,以往蓝花就会从窗口探出口朝他微微地点个头,然而今晚却例外了,屋里头没有动静,他又吹了几声,窗户慢慢地开了一条缝,露出了蓝花浮肿忧郁的眼睛,好象刚哭过。
“蓝花,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蓝花难过地摇着头,慢慢把窗户闭了。
“蓝花!蓝花……”
隔着木窗,蓝花低声说:“你走吧,我求你走吧。”
“你不出来,我今晚就不走。”
“他来不来我不管,蓝花,相信我,出来一下,就几分钟,要不然我就站在窗下过夜。”
蓝花犹豫片刻,说:“还是在池塘边等我吧。”
四
月光下的池塘波光粼粼,幽清宁静,柳叶垂在水面上,轻风拂过,面上泛起层层涟漪。
城里师傅倚在柳树上,默默地吸着烟。他不知自己今晚是来向蓝花表明对她的喜爱,还是向她道歉昨晚那不检点的举动,这复杂的心理一直使他处在矛盾之中。
一支烟的工夫,蓝花来了,轻轻地走到他的跟前,用一种疑虑的目光看着他,良久没说一句话。
城里师傅点起第二支烟,眉头皱得铁紧。
“城里师傅,”还是蓝花打破沉默,她走近一走,就在这一步之际,她决心了。她原先对城里师傅那胆怯的、朦胧的、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慕,瞬间使她坚定起来,她再也抑制不住少女恋情的欲望。她似乎拿出全部勇气说:“你真是喜欢我?”
城里师傅丢掉半截烟头,转过身去对池塘点点头。他掀动了一下嘴唇又闭上了,心更加不安,仿佛昨晚的勇气退却了。
“那么……你……”蓝花的脸渐渐泛上红晕,吞吞吐吐地说出内心已久的心愿:“那么,你当真要娶我?”
“娶你……”城里师傅呆了一下,“嗯,喜欢你,可娶你……哦,娶……”下面的字眼卡在喉咙里。
“啊,我……”少女的内心激荡着春情,她无法抑制内心爱欲的火焰,投入城里师傅那宽厚温暖的怀里。她闭上眼睛,一股强大的甜蜜与安全感笼罩着她,她真想永远地沉浸在这样的甜美中,永远不愿意醒来。
城里师傅紧紧地楼住蓝花,她那丰满的胸脯在剧烈而又柔软的起伏着,清晰地听见她那无比温存的呼吸和鼻息声。片刻之后两片滚烫的、微微哆嗦的嘴慢慢地叠加在一起了,互相拼命地吮吸着,都恨不得把对方吮进腹腔中融化掉。
正当两颗心蹦蹦跳动的时候,忽然池塘对面传来一声粗犷怒不可遏的喝道:“城里师傅,他妈的猩猫子,饿了,花点小钱滚你的城里泡鸡去。”
他俩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喝懵了头,都直楞楞地站着不动。顺着月光,只见那壮汉,坦露着宽厚的胸膛,插着双手,咄咄逼人地向他俩走来。
一看便知道是会福,蓝花急得直跺脚,噤若寒蝉的不敢吭声,抱着脸蹲下去。
会福一把将蓝花拎起来。“起来,你这贱货,短命婆的贱货,你一直着了那股魔?”
“我的事不用你管。”蓝花突然不知哪儿冒出一股勇气,用尽气力甩开会福的手,连冲带撞地跑了。
城里师傅狠狠地瞪了一眼会福,正想随后去追蓝花,会福厉声叫住他:“你等等。”
城里师傅转回身,仄着头,吹了一声哨子,神气傲然地:“东家,你想干啥?”
“城里师傅,这已不是第一次了,知趣点,今儿咱们把事挑明,你想在蓝花身上打啥鬼主意?说来……”
城里师傅火了:“这关你屁事,嗯,你缠住我们干么?我只是为你盖厝子,其他事你管得着吗?你是不是吃醋啦?有本事自家也去勾个妞儿来泡泡,那才叫本事。”
简直是火上添油,会福火冒三丈,逼近他,怒斥道:“你他娘的瞎狗眼,欺人欺过头了。你以为我们乡下人好欺是吗?你有啥了不起,只不过能吃几口泥浆。啥个城里人,城里人又咋样。放明白点,乡下人不同往日了,走出去照样会抖,你想在乡下爱咋样就咋样,没门。”
城里师傅呆住了,没料到东家有这般厉害。
“你以为我们穷,呸,那是过去。你那本田、西装、香水有啥了不得,只能表面表面,没人稀罕。你有啥资本说出来,摆摆看。我还盖楼房,过不上两年全村都要盖,气吧,老实讲不比你城里人差。”
听听,这就是历来不在城里师傅眼中的乡下人说的话。
“你那点狗屁东西就想捉弄我们蓝花。你看错了,只是蓝花年幼,还不知道什么是生死门,你可甭想勾引去。”
会福一连串十分有力的训斥,像子弹似的一粒粒射中城里师傅的心,更是天翻地覆地刺激了他的自尊心,这是他由始以来受到最大的羞辱,心想:我是城里人,岂能被这乡巴佬训斥?他心里虽然亏虚了,然而表面上却装得毫无惧色,火药味在他身上扩散开:“妈的,你想怎么样!”
“咋样!看来你真是欠揍,今儿老子哥要教训教训你这个不三不四的城里人。”会福脱掉敞开的白衬衣,挂在柳树叉上,双拳捏紧。
“打就打!怕你这个乡巴佬不成。”喝一声,城里师傅挥起拳头,就朝会福胸窝猛击一拳。
如何?会福十分机灵地一闪,空了。又一拳,又空了。会福很从容地调头就走。城里师傅连连落空两拳,看着会福转身走开,不识对手的意思,紧接撵上去。突然会福转回身,立着一个马步之势,稳稳扎扎在地上,双拳一挥,冲出一口威人的胸气,抱拳,用行家规矩说:“来者情愿,死伤各自不悔。”
城里师傅见这情形赶紧收住步,他一看便知道对方会甩拳术,会福那表情,那样式,他曾在城里体育场上都有所见。他想抱拳告罢摆脱困境,但又受不起自尊心的损伤,难道城里人真他妈的要向乡下佬讨饶不成,这个面子老子死也不能丢。“悔你妈的,来吧来吧”城里师傅硬着头皮迎上去。
“咚咚”两声鼓一般的击响,接着城里师傅“啊哟”一声倒在地上,这是会福用熟练的“灵猫上树”将对手打翻在地。
这一招打得城里师傅动弹不得,似乎也打醒了他。他躺在地上失神地望着会福,从下仰上看的会福,形象是那般刚烈勇猛。
“哈哈。”会福大笑起来,“怎么样够劲吧,若不服起来再来一招。”
城里师傅忍着疼痛慢慢地爬起来,双手捂住肚子,踉跄地走到柳树下,低下头不敢正视会福。他的战斗勇气荡然无存了。
看着城里师傅蔫了的样子,会福觉得出手重了点。自从他爷爷授给他的家规拳,还是第二回使用上的;第一回是在文革“割尾巴”的年代,他忍无可忍地击了一回来“割尾巴”工作组长,因此落个破坏“学大寨”的罪名,坐了一年半的班房。
柳树下的整个战云已经逐渐消失了。
会福走近他说:“你觉得咋样?伤着没?”
城里师傅惭愧地摇摇头。“没什么,我自家找的,没说的。”说着转身欲走。
“城里师傅。”会福拉住他,“咱们聊聊。”
城里师傅转回身,突然紧紧地抓住会福的双手,满面羞容,大声说:“东家,来,再给我两下,好让脑瓜子更清醒些。是我对不起你,我不应该欺负蓝花,是我在骗她,她却一点不了解我的情况。我……”
会福诚恳地说:“你来乡下为我盖厝,我是求之不得,你有技术,人也聪明,就是瞧不起我们乡下人,还想骗人家姑娘,这不好。我们这里有老话‘牡丹不一定就富贵,牵牛也未必就贫贱’。过几年乡下都会起根本变化,别说我一家盖砖厝,所有乡亲都要盖,旺仔、得田还有那四五家过两月也就要动基础了。到那时要叫你们城里人反过来羡慕羡慕我们乡下巴哩。原谅我话说得重,你和蓝花的事不应该。昨天上午我进城里买窗户玻璃,顺便到你住的街坊,了解到你的情况,你已经有了家室人了。听说你老婆还长得很俊,你咋忍心骗一个未知处世的黄花姑娘。我很爱护我的堂妹,怕你们做出格事,我是不能容忍的。要是蓝花知道你已有了家室,她会痛恨你的。做人何必走一路黑一路。”
城里师傅闭上眼睛,此时从未有过的妄自菲薄的愧疚感袭上心头。心想,是啊,蓝花是个纯洁的好姑娘,我不应该这样,我太浑了。明天应该去向她赔不是,和她说明我的一切。
五
两个多月过去了,会福的四层青砖楼落成,鹤立在小小山村中,显得十分气派。
按照村里的老规矩,新厝落成,必须请亲友们痛痛快快吃“十二大碗”,乡里乡亲纷纷前来道贺,并送来各种各样的礼品:有送上三盘六层花色米粉糕,(有着房子越盖越高、步步高升的意思)有送上三十个双黄鸡蛋(圆满万事大吉的意思)还有的送上装饰风景四方镜,(寓意着美好的未来)城里师傅自然是送了四方镜。
这天会福一家笑逐颜开,亲友们欢天喜地为他家祝福。
晚上城里师傅十分高兴,想到这楼房凝固着自己的汗水,很是高兴地放开海量,喝得个酩酊大醉。
夜深了,城里师傅酒醒之后,思绪万千,回想四个多月来的山村生活,一桩桩事在他眼前闪过,像一幕特写镜头印记在脑海里,那么深刻。在这一个多月里,他领悟了许多做人的道理。小山村再也不是从前的小山村了;小山村的青年男女也跟城里的青年男女一样起了变化。
明天,他就要辞行了。
第二天清早,太阳刚从东山鹰嘴岭露出半张脸,城里师傅上路了。
他依依不舍地回过头,凝视着鹤立在乡村中央的四层砖楼,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与欣慰,那崭新的楼房仿佛也在向他招手致意。他满足地点点头。
随后,会福,蓝花堂兄妹和许多乡亲(一起干活的伙计们)一起为城里师傅送行。乡亲们再三对城里师傅说:今后再来为咱们盖新厝,会福只是个开头。城里师傅一一地答应了,走到村头的池塘边,乡亲们止步送行了,然而会福和蓝花没有停下来,仍送着城里师傅,三双脚步同时都放得很缓慢。
一路上,他们没有言语,只有城里师傅推着的本田摩托轮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城里师傅所要说的,好象都从轮子声中诉说出来了。
一直走到十里铺,城里师傅停住脚步。他脸上出现一种难以言状的惆怅神情,他说:“会福、蓝花,你们别送了。”
堂兄妹这才知道已经走出离村很远的十里铺了。
城里师傅舒展一下自己的神情,亲切地说:“有时间去到我家作客。”
“要的,我们一定会去的。”会福说。
“你有空时再来玩吧,乡亲们都指望你再来呢。下一回你还说不定给哪位乡亲盖新厝呢。”
“嗯,那也是,谢谢!再见吧,会福!”
“再见! 城里师傅!”
“蓝花,再见了!”
“再见。城里师傅!”蓝花抬起秀发披肩的头,眼里掠过着一丝依恋不舍的神情。
城里师傅利索地骑上本田,开动马达,后轮的排气管里冒出一股青烟,呼呼地风一般地驶去,扬起一阵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