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硕小笺及鲁迅的“濯足”
(2016-06-30 1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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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黄裳吴昌硕札记 |
分类: 陈香榭 |
近日读黄裳《惊弦集》,书中最末一文是《吴昌硕小笺》,说他集藏到吴昌硕一张便条的事。那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藏书家南陵徐乃昌的遗藏在上海散出,他有幸淘得几通黄遵宪的信札以及吴昌硕的一页小笺。这张小笺写在粉连洋纸的酒馆请客便签上,加上落款,仅四行:“福祥里素娟/徐积馀大人/倾在此吃饭。尊处客齐请来召。/昌硕”。此外还在“三马路小花园都益处酒馆”一行中用墨笔填了个“五”字,说明是在五号包间。
黄裳在文中就小笺略为解读了一下,说大约写于民国初年,福祥里应是妓家集中的一条弄堂,素娟是倌人的名字,徐乃昌在她那里吃花酒,也约了吴昌硕,而吴还有场子,于是就顺手写了这张便条。而后黄裳生发议论说,“吴昌老是近代鼎鼎大名的画家、书家、印人。我也看过几本他的传记,记载的大抵是他怎样刻苦作画、吟诗、刻图章的故事,但对画家生活的全貌却不大清楚。这张便条使我们知道他有时也吃花酒,就很有价值,好像也并不会成为盛德之累。因为他生活在那个时代,无法跳出那个具体环境,这一切原是很自然的。”
议论倒也中肯,只是最末一句却像是显得多余。文章抄到这里,本来要说的意思大致已是说完,不过按照题目的设局,仍还须再“及”一回,“及”到鲁迅日记中的“濯足”。据统计,鲁迅日记中“濯足”二字,出现凡一百〇五次。日记自一九一二年五月五日始,“濯足”二字首次出现是在次年四月二十三日,“二十三日昙。下午收十九日《越铎》一分。晚又收十七及十八日报各一分。夜濯足。”再次“濯足”,是在八个月之后的这年元月,“二十二日张阆声、钱均夫到部来看。晚复关来卿先生函,又复宋子佩函。夜濯足。”而这段时间,他是袁世凯政权教育部的佥事,母亲与朱安在绍兴,与许广平此时还未曾相识,是蛮孤单的。几乎可以断定,鲁迅之所谓“濯足”,实际上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洗脚”。当然,尽管后来的日记中,时空转换,有关“濯足”的记录还多,但仍然让人有费思量处,而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间。
终于有人破解,鲁迅之所谓“濯足”,其实就是“性交”;“夜濯足”亦即“夜嫖妓”、“夜性交”。至于“濯足”之代替“性交”,大致有三种可能,一是日记中本来就是如此;二是作者以为不雅,改“性交”为“濯足”;三是出版者所改。不过私下以为,这样三种推测,都不难坐实,因为鲁迅是“圣人”,有关他的的文献资料,留存情况是较好的,只是有人愿不愿意出来,揭开这个谜底罢了。
中国人总有一些留存于骨子里的嗜好,让人失去一些自然的属性,而“神”起来。即所谓的造神的热情与习惯,自造,亦或他造,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是乐此不疲的。其中重要的一途,即有所谓的为贤者、贵者、亲者讳,讳去不好的一面,好让好的一面拔尖、拔高,于是即区别于自然与普通的人,而“神”了起来。吴昌硕的传记中没有传主吃花酒的生活小节,鲁迅的日记里以“濯足”代之“性交”,都是按照圣与贤的标准进行了一次次的剥离或掩盖,而让读者去猜想、去考索,不能不说没有这样的因素在里边。
鲁迅未成偶像时,教导青年人说:“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那时他是何等的坦然与磊落。一九三二年二月十六日日记写道,“邀一妓略来坐,与以一元。”又是怎样的真实。只可惜,这样率真而自然的人物形象,却被后来的硬汉形象、圣者商标代替了,不能不说是一种历史的悲哀。
至于鲁迅日记中何以可以以“濯足”代替“性交”,恐怕还是与文化传承与文化心理有关,亦能算作是一大发明,尽管始作俑者似无定论。屈原《楚辞·渔父》中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大致亦能看作是“濯足”一词的滥觞,实际上几千年发展下来,它所隐含的文化心理认同却早已民俗化了,君不见而今满街的“洗足屋”,它潜在的文化暗示是每一个普通民众都能理解的么?只能说,我们惯于作伪,一直作伪,且是不以为仵的,已是有几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