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峰
性直,脸黑,话硬。
话硬用陕西话说就是说话难听,说话难听的人自然的情状大多时就是脸黑,给人的感觉就是性直。彼时人谓秦人生冷蹭倔,李峰独占八斗。这亦有它的好,李峰是画家,画者,性情也,李峰的山水画,苍辣老重,所谓天赋秉性,不余欺也。
他本是做着金融,忽然就不爱钱了,爱上了山水,以画笔涂抹,浸淫其间而不能自拔,索性就步入西安美院,做了杨建兮教授的弟子,操练打磨,就这样走过了多年,终于还有了些成就。杨教授的弟子众多,我亦见过几位,而李峰却还是独特的,性情上孤标独举,书画上继古潜深,卓然而为众之所望,实让人欣喜不已。
他还能写。夏天里与草木君去他画室,看他作画,和他聊天,嘻嘻哈哈地开一些玩笑,临走了却塞与我一本书,是他两年前出版的《山水胸澜录》。一边作画,一边沉思,一边书写心源胸臆,就写成了一本书。新近还将有一本书出版,《心源素履录》,他让我看着出版方送来的封面,解释说“素履”就是素净的鞋子,而他自号心源斋,则其意昭然自见于封面了。提起笔能画,提起笔能写,且画佳文美,自然是为人所羡的。
我与他偶相往来,但因为他的性直,我们的相处,总是心无芥蒂,并不会有点滴的误解在。他年龄小我几岁,酒过三巡时偶尔也会教训我两句,我理解他的性直,不去理会,漠然笑之。他主动地要写四尺整张于我,我自然是感激不尽。忽然说,抻纸。我就伸出双手,与他面对面地站着,看他写字。心里安慰自己道,这把年纪了,在机关里服侍人多了,也不缺他这一个。自然仍是不去理会他。
他似乎一直在思索,人情也罢,画理也罢。有一天去了长安名家张之光的画室,不知又说了一句什么惊人的话,老汉看着他愣了一下,连声叹道:小伙子有思想,有思想!又一日他与我品评一位众人高捧的年轻画家的画,我忽然冒出一句说,他还在模仿阶段。他竟然愣愣地坐在靠背椅上盯着我,说,就凭这句话,你还不得不让我高看你两眼!我心里一笑,还是不想理会他。
他与我患同一种病,就是走起路来腰不直。我说,刻意一下就好了,挺胸,抬头。他在电话的另一头笑道,再加上收腹,提肛。俗世的笑声总是好听的。
野水
野水原名王茂林,陕西富平人,与习总同乡。富平现在名气很大,富平人据说也变得势大起来,长安城里流传着很多这样的段子。有一个说,富平人进了西安城买东西,第一句就问,能打折不?服务生答道,老板说不行。富平人就有些燥,瞪着服务生喊,给你老板打电话,就说我是富平的。野水给人的感觉也势大,但似乎却与富平无关,他的势大,来自于他的无所不能,来自于他的阅历和自信。
他写文章,有时署名野水,有时署名王茂林,名字不停歇地换,但不管怎样地换,他文字的好却换不掉。他所写,大多为乡野物什,荒村佚事,但却用情稠密,文字则精雕细琢,很有些见朴见拙的气息,也有乡村隐去的失落的情怀。这样的文字是独特的,亦为极其少见的,但他却不能博得大名,实应为一个时代的悲哀。
他近年来受聘经营着一个企业的刊物,谈不上好,亦不能算作坏,就这样细水长流地经营着,但新近听说他要辞职了,刊物不能为企业带来利润,已成为最大的障碍。他虽有怜惜,但似乎又无所谓,满长安城里寻找着新的工作。他说他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二十年前身上只装了七十元钱来到长安城里,现今两个女儿都已上了大学。他进过工厂,做过家教,干过裁缝,世上所有的活计,在他只是无所不能,因而在他只是乐观,只是一切的无所畏惧,只是豪气干云,亦如他的声音,宏亮而好听。
他已满头白发,初次见他的时候,见他站在人群当中,拿着话筒,声如洪钟,不卑不亢地说话,他有视听众如学生般的自信。后来就与他接触多了,也会看他带上一本《静静的顿河》抑或别的书籍从草木君的办公室进进出出,也会看到方英文先生与他碰杯弄盏一饮而尽,他仍是一往的粗中有细,细中有粗,一如他的文字的精雕细琢。他五大三粗,说是年轻时习武,亦能弄两下拳脚,而今身体里却隐藏着钢铁,外人不十分地注意,亦不能看见他走路实是稍微有些踮的,但这并不为习武的遗留,却是生活的事故留与身体的疤伤。
黑夜里,天下着雨,两杯浊酒入怀,他与我竟说了太多的话。站在雨中的十字街头,将要分别,他才说,我受的罪,受的苦,一般都不与人言说。我只是沉默着,沉默着与他作别,脑子里却一直想象着他体内的钢铁的样子。黑夜总是隐藏着人世间的太多秘密。
草木
草木君,其意不在为官,其意不在为文,其意在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上,但却学书学剑两功成,年少得志,三十啷当即被拔擢为处级;兼以文名名于吾侪友朋中,小说、散文、诗歌无所不作,尤以操刀誌铭、旧诗为能事。子曰,郁郁乎文哉。草木君之行,其实走的还是传统的文人的路子。
他似乎对方志轶闻有着莫大的兴趣,在节假日,在工作之余,多是到周边区县,古旧村落,寻访一些年龄大的人,听他们叙说当地的逸闻趣事。他记录下来,或书之成文,或作为素材积累着。去他处,相晤一室,即能听他叙述听到的故事,抑或是自己的见闻,总之是滔滔不绝,时间过得很快。
他与陕西文学界王仲生、费秉勋、陈忠实、贾平凹等相熟,可谓相交甚洽。王仲生先生是他大学时的老师,在评论界赫赫有名,他们一直密切地交往着,前一两年师生两人合著出版了一本《陈忠实的文学人生》,影响一时。有一年里,他送一本陈忠实的签名本《白鹿原》与我,让我在春节期间又把此书重新阅读了一遍。我见费先生总有些拘谨,先生话少,我话亦少,气氛往往是沉闷的,有一回先生对我说,草木到我这里来,人家放得开,想说就说,想喝就喝,斜躺顺卧都是人家的事。我回来说与草木,他嘿嘿一笑,管他呢。他写旧诗,发与费先生,先生说,我得再讲讲音韵与你。话头一转又说,不过给你一个人讲着没劲,最好再组织几个人。草木在电话中与我说到这事,仍然是嘿嘿地笑。
我与草木,时常见面,有时在院中,有时在会场,相视一笑,每有心有灵犀之快。喜欢看书,喜欢拨弄文字,都为各自快意的爱好,自有相互理解的微妙。记得第一次与他见面,还是在十余年前,参加竞争上岗,进入了面试环节,一拨人被禁闭了,集中在一个阶梯教室中,大家都在嘻嘻哈哈地开玩笑。他忽然对一位相熟的女同事说,给你出一个面试题考考你,看你能答出来不?女同事一笑,行。草木问,作为一名副职,你怎样配合正职做好工作?女同事轻松回答,俩字,随便么。看大家都笑,又坏坏地加了一句,咋弄都行。草木仍是嘿嘿地笑。
后来我想,他的骨子里,其实是幽默的。幽默是生活最高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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