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鬓发白。清晨里洗漱完毕，才发现鬓角的白发又增加了许多。原来的时候，长出一两根来，会用眉毛夹对着镜子拔掉，而今真是没有办法清理了。手里捏着眉毛夹，却无从下手。青女士在里屋喊道，不能再长白头发了，不要再有压力了，人家给你提供多大舞台，你就拿出多大能力，不要和自己过不去了；你要学胡风，做太平犬。

    里屋的灯光亮了起来，她拿出《书城》杂志今年二期，翻到第九页，是钱理群的文章《胡风、舒芜与周扬们（上）》中的一部分，读了起来。我还没有看，就听着她读。这一段，主要是引用胡风写给梅志信里的话来表词达意的。胡风说，“如果用之得当，我当献出一切，否则，只好做一个小民终身。”“至于事业，有掌权的人负责，用不着也犯不着再做出什么不‘服从’的事了。”钱理群接着说，这大概就是鲁迅说的“太平犬”的命运吧。胡风因此发出感慨：“太平犬，从前的人想望而不可得，今天我们是得到了的。不过，是犬，总不会有太平日子，时不时难免有人提几根棍子，那时候，见怪不怪也就是了。”在最痛苦的时候，胡风就想到最后的归宿，是回到家里，回到梅志的身边：“我们真是像‘涸泽之鱼’，彼此用口涎润湿一下，打发这卑劣的日子。”

    胡风总是痛苦的。我拿过书，又向前看了一个自然段，胡风和梅志谈到，“有一个很危险的问题：要工作有意义，人就非保持纯真不可，但为了有能够工作的‘条件’，人就非虚伪不可，这样的状况如果继续下去，那将是无法可想的。”因而，他一直在必然陷入“纯真”或“虚伪”的两难选择中痛苦地纠结着。我心里哀伤地为他叹息道，哎，可怜的知识分子呵。

    其实我们都是可怜人。中国自古就有“宁为太平犬，不为乱离人”的话，像是出自于《太平御览》，是说对于太平日子的向往，而真的太平了，却又有了作太平犬的苦恼。因而鲁迅先生在《灯下漫笔》中说，“假如有一种暴力，‘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么东西；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与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为什么呢？因为他虽不算人，究竟已等于牛马了。”

    鲁迅先生接着说，“我们不必恭读《钦定二十四史》，或者入研究室，审察精神文明的高超。只要一翻孩子所读的《鉴略》，——还嫌烦重，则看《历代纪元编》，就知道‘三千余年古国古’的中华，历来所闹的就不过是这一个小玩艺。但在新近编纂的所谓‘历史教科书’一流东西里，却不大看得明白了，只仿佛说：咱们向来就很好的。但实际上，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

    白发的生长，自是难以掌控，因为它要长，则是必然要长起来的，拔去一两根，倒是无伤大雅，待要拔完，则必然是明晃晃地成为了真理，因为真理是明摆着的，俨然已成为“一种暴力，将人不当人”，失却了做人的尊严，是所谓太平犬亦有烦恼了。胡风有胡风的纠结，鲁迅有鲁迅的清澈，至于我们，不过说说，生在这个太平的时世，真是幸福；抑或说说，生在这个太平的时世，真是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