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锤叮当，大锤铿锵，这是一种什么交响？大约1760年前的一个简陋的铁匠炉前，竹林七贤中的两个重要人物汗流浃背。钟会来了，走近一瞧，原来是嵇康领着向秀在打铁。向秀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然，总该打个招呼吧？可嵇康却表现的旁若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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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钟会这个司马昭的红人，嵇康有意怠慢。钟会无奈地干咳了两声，嵇康终于看了钟会一眼，面无表情地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只好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对于这个画面，俺总觉得暗藏着某种玄机。

    嵇康是曹魏宗室的女婿，对司马昭政权不会心存好感。大概司马昭也知道，像嵇康这样的人，头虽然低下了，心里并不服气。作为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领袖，嵇康比印度的圣雄甘地大约早了1650年。钟会没有孙悟空72般变化的本事，没法变个小虫钻到嵇康的肚子里看究竟，只能跑到人家的大门口偷窥。

    实际上，嵇康还是露出了破绽。俺觉得像刘备种菜、诸葛亮躬耕陇亩、嵇康打铁这种事情，都不免装过了头。司马昭的智商比曹孟德低不了多少，想当年曹孟德听说刘玄德居然亲自种菜，也亲自去看个究竟，真实的用意不过是打草惊蛇。嵇康没有刘备的待遇，司马昭亲自派了个马仔去惊蛇。毕竟是高手过招，虽然大家相互之间只打了个哑谜，可彼此之间却心知肚明。

    向秀被吓坏了。这家伙扔下手里的小锤跑到司马昭手下当了大官，毕竟橄榄枝已经抛来太久，做人不能不识抬举。嵇康崩溃了，交友不慎啊！在嵇康看来，人世间几乎没有什么好人了。在他看来，如果还能找到一块净土，只能在天上。嵇康的心情糟透了，对于人的失望转化为对神仙的向往，正如他在一篇五言诗中所写：遥望山上松，隆谷郁青葱，自遇一何高，独立迥无双，愿想游其下，蹊路绝不通。王乔弃我去，乘云驾六龙。飘飖戏玄圃，黄老路相逢，授我自然道，旷若发童蒙。采药钟山隅，服食改姿容，蝉蜕弃秽累，结友家板桐，临觞奏九韶，雅歌何邕邕，长与俗人别，谁能睹其踪。

    向秀走了，打铁没有了伙伴，闲暇的时候没有了酒友。表面风光的嵇康日子并不好过，人家说“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可嵇康娶了沛王的小女儿长乐亭主算倒了大霉。不就是一个小小的亭主，可人家的自我感觉特别好，总以为出身贵族天生就有优越感。只有嵇康知道，这妞就是一个绣花枕头。你要和她做人间柴米夫妻，她偏说俺是贵族小姐；你要和她做天上神仙伴侣，可她偏偏没有文化。嵇康遭遇了不幸的婚姻，仕途上也没沾曹家什么光。郁闷！

    年轻的嵇康从此自暴自弃，经常不洗澡不梳头，一个著名的美男子形同叫花子。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就这样一路喝着酒，驴友嵇康走了。大概是在洛西一个叫华阳亭的地方，嵇康停了下来。疲惫的嵇康想停下来收拾一下糟糕的心情。那天晚上，天气很好。皓月当头，清风徐来。二两小酒下肚，嵇康不能自已地想抚琴一曲。爱恨情仇，顿时化作了指间流动的铿锵音符。抚琴的是我吗？嵇康被自己吓着了，怎么觉得心里杀气腾腾？

    将军胸中似有雄兵百万！嵇康吃惊地寻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转头的一瞬间，却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坐在对面。来人自称广陵子。言称听着嵇康的琴声，想起了当年聂政为父报仇刺杀韩王后自刎而死的悲壮故事。嵇康不明白，自己心中有什么仇恨，竟然可比刺韩的聂政？嵇康不知道，自己比聂政伟大的多。如果没有敢于自由思想的知识分子，专制的天空会令人窒息。俺赞同这样的评价：嵇康玄学思想的核心是“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它的芒刺直指以周公自居的司马昭和虚伪的礼教。

    正因如此，像嵇康这样的知识分子才会成为专制统治者的眼中钉、肉中刺。余音绕梁，嵇康瞬间成熟了。为了保护自己，当再次抚响这支曲子的时候，嵇康编造了神仙传授的谎话，给这支琴曲取名《广陵散》。

    没有向秀的日子，嵇康打铁依旧。俺很怀疑，嵇康打铁不可能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日，也不认同打铁是为了赚钱贴补家用的普遍说法。后世的知识分子大多不懂经济，不知道盐和铁这两样东西在嵇康那个时代是多么重要的垄断物资。嵇康真得可以奢侈到靠打造几把菜刀、锄头赚几个小钱给他那贵族老婆养家？

    俺忽然想到了钟会，他可能并不相信嵇康真的会躲在家里打菜刀。后世的人们大概也不相信。在嵇康的家乡安徽省濉溪县有一个“淬剑池”，人们愿意相信嵇康曾经在此打造兵器。莫非是为谋反做准备？他曾经准备参加田丘俭的起事，试图夺回失去的曹魏政权，可他终于没有自不量力到这种地步，但心里的反叛种子却在疯长。可他能做的，只有领导那个时代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

    他躲在家里不做官，却在大门口当众打铁。嵇康打得不是铁啊，那是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声声宣言。他的朋友尚书吏部郎山涛当了更大的官，朝廷让他推荐继任者，山涛诚心诚意地举荐了无事可做的嵇康。不想嵇康并不领情，还写了篇长达1800字的《与山巨源绝交书》痛骂人家。难道提拔你当官反而不够朋友？山涛实在不懂嵇康的心，嵇康追求的是人格的独立。嵇康比谁都明白，山涛才是真正的朋友。临终前，嵇康托孤给山涛，并且对儿子说：“山公尚在，汝不孤矣。”可是，嵇康永远也不会明白，历来的专制统治者都一样，依靠正当的学术争论占不到上风的时候，便会动用专政手段。　

    嵇康终于被逮到了小辫子。嵇康因朋友吕安的案子被收押，钟会劝司马昭乘机除掉嵇康。钟会也许能够成为嵇康的统战对象，可嵇康硬是把他推到了对立面。钟会身出名门，是大书法家钟繇的儿子，年少得志，并没有因此轻视嵇康，反而敬佩有加。钟会鼓起勇气造访嵇康，嵇康却旁若无人地打铁。与嵇康不同，钟会走了一条“曲线救国”的道路，只不过最终没有走通。殊途没能同归，却反目成仇。该怎样处理嵇康，司马昭有些犹豫。钟会终于伸出了杀人的刀： “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昔齐戮华士，鲁诛少正卯，诚以害时乱教，故圣贤去之。康、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容。宜除之，以淳风俗。”

    所谓孔子诛杀少正卯，或许只是一个传说，却铁证了儒家在思想领域排除异己的独门绝技。公元262年，年仅40岁的嵇康在刑场上抚了一曲《广陵散》。曲毕叹息道：“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

    绝响的不是一首琴曲，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自由呼吸、自主思考的精神。《广陵散》教不会，学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