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收 往 事
一夜南风,田野上的麦穗泛黄了,飘散着浓浓的麦香。“算黄算割”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可农人们的脸上并没有着急的表情。
农谚云:五黄六月,秀女下床。夏季多狂风暴雨,稍有松懈,到手的收获就会泡汤。因此,农人把三夏大忙又称:龙口夺食。这都是以前的老话了,如今的夏收不再忙了。不信您瞧,麦田里联合收割机穿梭般地在轰鸣,农人们夹着蛇皮袋坐在地头的树荫下,消停地谝闲传,身边堆着啤酒和糕点。换班的司机走过来,有人送上了啤酒。司机嘴对嘴吹喇叭,一气喝了大半瓶,一摸下巴,问:“谝啥呢?这么热闹的。”
一位中年人笑道:“谝当年夏收叫麦客的事。”
所谓“当年”说远也不远,距今也就二十来年吧……
那时联合收割机稀罕的如凤毛麟角,只能在大公家的麦田和电影上看得到,生产队的麦子全靠人工收割。社员们忙了收割,就顾不上夏种,顾了夏种就荒了夏管。万全之计就是叫麦客。
麦还未开镰,便见火车站广场有成群的麦客。他们是甘肃的麦客,扒火车来到关中。他们衣着破烂,有的还穿着毡片做的厚重衣服,操着甘陇口音,背着简单的行囊,胳肘窝夹着镰,三五成群的在街头游走。候车室、车站广场、街头屋檐下、水泥地板,随处都是他们的下榻之地。
关中平原盛产小麦,麦田一片连着一片,说黄都黄了。正所谓:蚕老一时,麦黄一晌。生产队的社员们忙不过来,队长派人到火车站去叫麦客。约摸一个时辰,领事的社员带回一大群麦客,直接去了麦田。工钱已经讲好,割一亩麦两块五毛钱。领事的社员指着麦田说:“先割东边这片,完了割西边的。”
麦客们似乎没听见,坐在地头的树荫下,有的磨镰,有的抽烟,有的闲谝,并没有人动手下镰。领事的社员有点恼火了:“咋地,跑到地头下凉来咧?快动手吧!”
麦客是有组织的,这时他们的头儿出面说活了:“掌柜的,我们还没吃早晌哩,空着肚子抡不动镰咯。”
领事的社员一拍脑门,笑了:“把他家的,我咋把这事给忘了。是这,你们也别来回跑了,先歇着磨刃子,我回去叫人把饭送来。”
饭早就准备好了,打急起蒸的大蒸馍,大锅熬的麦仁汤。时辰不大,麦仁汤和大蒸馍就送到了地头。麦客们一拥而上,围住了送饭的架子车。掌勺的社员就说:“甭急甭慌,蒸馍管够,麦仁汤随便喝,咱一个挨一来。”
吃饱了喝足了,麦客下镰了。他们钐跑镰,排成雁翎阵,头儿割头镰。头儿不光是领事的头儿,也是割麦的把式,刃子揽得宽,麦茬割得低,钐得既快又不掉麦穗。最后压阵的也是个能手,一边挥镰一边不住地喊:“快些快些,小心刃子钐了你的后懒筋!”
眨眼的功夫,太阳升到了头顶。太阳越毒,麦客钐得越欢。这时的麦秆晒焦了,钐起来很省力。麦客们几乎都是割麦的好手,猫着腰不抬头地钐,前边是一望无际的麦浪,身后是一个挨一个的麦捆。拉麦的社员都说:“快看,麦虎山(当地人把麦客叫麦虎山)发威了!”
麦客们钐到兴头上,有人拉开嗓子唱花儿,先拖一个长音:哎————,随后吐出一串急促的唱词,听不清啥内容,或许是抒发胸臆,或许是感叹生活,或许是发泄对领事的不满。麦客们唱花儿犹如秦人唱秦腔,由兴而起,自然招来了一片叫好声。炎阳高照的麦田由此而生出一阵凉爽的风。
午饭还是送到了地头,是捞面。麦客们的劳动强度大,食量也大的惊人,一般都能咥五六碗捞面,有个壮汉竟吃了十多碗。掌勺的社员关照说:“小伙子,饭是我们的,肚子可是你的,撑日塌了可就不得了了。”他说这话是有缘由的。去年来了一伙麦客,其中一个也很能吃,一气吃了六片干锅盔,又喝了两老碗麦仁汤,不大的功夫就喊肚子疼,没抬到医院就死了。小伙是活活撑死的。
那壮汉哈哈笑道:“没事,没事,我早上没吃好,这是两顿塌在一起吃的。”
太阳压了山,麦客收了场。会计来跟麦客头儿结账。会计说:“这是三十五亩地,每亩两块五,”算盘一扒拉:“八十七块五,给你开八十八块钱。”麦客头儿说:“地我跷过了,是三十六亩五分地。”会计说:“我是会计还能不知道我们的地是多少?再说了,我亏你们下苦人干啥。”麦客头儿说:“我的步子就是尺子,不信你用皮尺去量。”
会计有点恼火了,找来皮卷尺量地。结果出来了,比麦客头儿报的数字还多出四厘地。会计傻了眼,麦客头儿得意地笑了。会计嘟哝道:“把他家的,难道我这账是错的?”后来,他想明白了,地亩没错,是耕种时逐年把田间生产路耕种了许多。他也打心眼里佩服麦客头儿的量地本领。
晚饭麦客们吃得很消停。掌勺的社员悄悄地跟领事的社员说,有麦客偷馍呢。领事的社员经见得多,不当一回事,说麦客是怕下雨没活干饿肚子,今年收成不错,拿就让拿去吧,你就装作没看见。
吃罢饭已月上树梢,麦客们要赶回火车站,去赶翌日的场。领事的社员说:“来回跑啥哩,就在麦场上歇下,明日儿还赶我们的场,场价还按今日儿的算。”
麦客头儿说:“明日儿的场价要涨呢。”
领事的社员说:“都两块五了,还往哪达涨?你就知足吧。”
麦客头儿看了一眼天说:“天气预报说,后天有雨哩。麦子叫雨打了,你们可就亏大了。”
领事的社员让步了:“是这,每亩再给你们加两毛。”
麦客头儿说:“五毛。”
“三毛。”领事的社员说:“这个价我还得给队长汇报呢。”
“那咱就说定了。”
“说定了。”
麦客们身下铺着厚厚的麦草,沉沉地睡去。社员们却忙着拉麦子、摞垜。麦子割倒了,必须尽快拉回来摞起来,若是下了雨,损失就大了。
后半夜,社员们也收了工。男人们懒得回家,合衣睡在麦草堆里,有的干脆钻进麦客的薄被里,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他们尽管天各一方,偶然相逢,可此时却做着同一个梦。在梦里,他们不再如此受苦受累,而是驾驶着收割机在海洋似的麦田里破浪远航,金黄色的麦粒瀑布般的淌进了粮仓……
这个梦很快就实现了,您看,眼前的麦收景象不就是当年的梦么?
但也有一丝遗憾,再也找不回当年那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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