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狼之死
(二)
二
工地的伙食标准是每人每天三毛钱,一斤半粮。民工每天只交一斤粮,其余的粮钱由工地补贴。按当时的生活标准来衡量,这样的伙食还算可以。工地却常来一些五王爷八侯爷,不知他们来做啥,只见他们吃饭是在食堂左侧的一个小屋单另开伙。眼看着大师傅手端托盘不停地往小屋去。于是,便从小屋里传出了劝菜声碰杯声哈哈笑声。外边排队等候打饭的民工二哥们(民工们自嘲称为二哥),吸着鼻子闻着那诱人食欲的香味,喉结上下滚动,干咽着涌到嘴边的口水。终于开饭了,原本每餐五两的饭食打到碗中只有四两了,菜里的油腥也所剩无几。
我生来就不怎么能吃。在家时我曾做过测验,一斤半粮会使我终日感觉不到饿的滋味。可来到工地,老是有饿的感觉,好像还差一顿饭。胜娃自然差得更远。一次到附近火车站给工地拉运水泥,他在馆子和人打赌,一连吃了十个二两蒸馍,外加一老碗面汤。回到工地,恰好开饭,他照吃不误。饭后只是打了两个响亮的饱嗝。
工地一天开三顿饭,早晚都是稀的,在家时早上这顿稀的只有农忙时节才能吃上。据说这还是按照毛老人家的最高指示办的。我曾在一家粮店的“语录牌”上见过这个最高指示,依稀记得这么两句:“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工地上的日子永远是忙的,增加一顿干的可能是力不从心,但增加一顿稀的是十分需要的。可增加的这顿稀饭偷工减料的嫌疑很大,舀到碗里的稀饭能照得见人影,口感也有生水的成分在里边。有好多弟兄曾亲眼瞧见伙夫往饭里羼生水。
胜娃的餐具是一个高把耀州老碗,外加一个搪瓷盛菜碟子。吃饭时,他把馍掰成四瓣、泡在稀饭里,唿唿喇喇三两下就进了肚子,紧接着又把第二个馍如法炮制,碗里却没了稀饭,便以开水代之,因而“汤”较前一碗更宽。不大的功夫,耀州老碗又光了,碟里的几个咸萝卜和红辣椒不知何时也不见了踪影。临上工地时,他又给肚子灌了一气凉水,以补充肚子里的空余地方。
我不敢向他虚心学习,一来怕肚子消化不了那玩意儿,二来怕晚上又出版“地图”,只好让肚子空着。
胜娃给我说过,他在家是从不起夜的(他在家里不吃晚饭)。来到工地,由于消化了七生水(工地的开水从来没烧开过)和凉水,那玩意儿不得不半夜加班劳累一次。他真够哥们,果真每晚起夜都忘不了叫我一声。因此,我的被子上再没有出现过“地图”。他的被子便也幸免于难。
工地是没有星期天和假日的,下雨便是放假休息。
这一日,老天放假了。弟兄们窝在被子里睡了一天积攒起来的瞌睡。第二天老天继续放假。弟兄们解了困乏,没了睡意,无所事事颇觉无聊,便举行精神会餐。精神会餐主要有两大内容,其一是谈论吃。有个外号叫夜猫子的知青,家住省城,见多识广,且嘴巴子利,最能神谝,经常担任精神会餐的主持人。
“你们说说,世界上啥肉最好吃?”夜猫子率先提出一个问题。
“猪肉!”有人立即回答。
“羊肉!”有人持不同意见。
“牛肉!”
“狗肉!”
弟兄们各抒己见,吵吵嚷嚷的,都以为自己的答案最正确。夜猫子鼻子一耸,以示对这些回答嗤之以鼻。有人便反问他:“你说啥肉好吃?”
夜猫子出语惊人:“长虫肉!”
立即有人反驳:“胡谝!那家伙有毒,能吃?”
“你知道个啥!”夜猫子笑他无知,“你撕长耳朵听着,那是上国宴的菜!”
“你吃过么?”这个问话明显地带着嘲弄。
夜猫子一拍胸脯:“当然吃过!”
“是在国宴上吃的?”话中的刺更露。
夜猫子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我是在广州下馆子吃的。一个大盘子盘着一条长虫,跟活的似的。用筷子一挟一大块,蘸着蒜泥吃。”他做了一个很夸张吃的动作。“那味道,啧啧,没治了!”
我觉得口里一股涎水直往嘴边涌,慌忙咽了下去。胜娃骂起了夜猫子:“甭谝了,肚子都被你谝得不好受起来。”
弟兄们都有同感,纷纷指责夜猫子。精神会餐只好进行第二个内容:谈论女人。
这是个最能刺激神经的话题,言语多为粗鄙之语,不便录于纸上。胡乱谝着,便扯到了玉兰身上。玉兰是我们驻地生产队的姑娘,她家离我们伙房不远,常来伙房担泔水,弟兄们都认得。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百分之九十五的弟兄认为玉兰是这个村子最漂亮的女子。胜娃是持这个观点的中坚分子,他差点和一个持相反意见的弟兄动起了拳脚。夜猫子还专门为玉兰的胸和臀做了一番精彩的描述,最后不无遗憾地说:“都是那身衣裳把她的风采穿日塌了。”
再后,夜猫子征求我的意见:“小老弟,让玉兰给你做媳妇你愿意么?”
在弟兄们的笑声中我羞红了脸。其实我是不应该红脸的。在这群年轻汉子中我生活了一个多月,已经有了一些男人和女人的知识,可我的脸皮还是没锻炼出来,粗野的话老是说不出口。譬如现在吧,倘若玉兰真的给我做媳妇,我心里一百个愿意,可就是说不出口,惹得弟兄们笑话我。
“你不愿意?吆嗬,没看出你的要求还挺高的!”夜猫子还在逗我。
“去去,让嘴歇着去!”胜娃把夜猫子扒拉到一边,“甭拿他开心了,他还是个娃娃。”替我解了围。
时间一分一秒地溜走了,精神会餐的主题在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吃”的内容上。弟兄们大谈自己有生以来吃得最香最美最饱的那一顿饭食,直闹得涎水从嘴角流了出来。
工地的雨天也遵照毛老人家的最高指示办事,精减了一顿伙食。此时弟兄们都抵挡不住饥饿之神的进攻,我眼看着胜娃已经往肚里灌了两回凉水了。有人坚持不住了,拿着碗筷去伙房,但谁都知道开饭的号声未响,去了也是白搭。随着时间的推移,铺里只剩下了胜娃和我,大伙都去伙房了。我也熬不住了,叫胜娃一块去伙房等待。他躺在铺上连连摇头。他说过,空着肚子闻伙房的香味比啥罪都难受。
开饭的号声终于在难熬地等待中吹响了。胜娃一跃而起,抓起碗筷,竟顾不上跟我打一声招呼,奔向伙房……
饭后住了雨。有人出去闲逛,回来说附近的一个村子晚上放电影。那年月山野之村放场电影比现在唱大戏还热闹。大伙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娱乐机会,天还未黑,便倾巢出动。
片子是《红灯记》。虽说已看了十来遍,那戏词我都能倒背如流,但我还是看得有滋有味。胜娃和我坐在一起,比我看得更起劲,不时地还咂吧咂吧嘴,似乎吃了可口的东西还要回味回味。
散场后,一路上尽是弟兄们的吼声。弟兄们平日价说起粗话一个比一个逞能,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吼戏却一个比一个孱头。此时月高天黑,谁也看不清谁的面目,就都有了勇气和胆量。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唱腔倒也昂扬激越,只是秦人吼京戏,京戏不是京戏,秦腔不是秦腔。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没有大事不登门……
一听就是男人捏着嗓子唱旦角,可韵味还不错。
我也心血来潮了,想试试嗓门。弟兄们已经做了李玉和、铁梅,李奶奶我又做不来,王连举又不屑去做,便干脆做一回日本鬼子。我扯着嗓子吼开了:
只要你肯为帝国卖力气
飞黄腾达有时机…….
忽然,胜娃捅了一下我的腰。我只好放弃与弟兄们比嗓门的念头。
“你说铁梅长得漂不漂?”他问我。
“那还用问,漂得太!”
他迟疑了一下说:“她咬起牙瞪起眼还怪凶的。”
“嗐,那是‘提起敌寇心肺炸’。”
“听说铁梅都三十好几了。”
“胡说!十七。”
“我是说演铁梅的那个演员。”
“三十好几的女人能那么水灵?”
“城里女人都面嫩。”
“也是的。”
“唉!”他突然叹了一口气,摸了一下下巴,说:“我才二十四,可出门人家都叫我老汉哩!把他家的!”
那天晚上,他老是睡不着,不住地烙肉饼,搅得我也无法入睡,忍不住说了句:“你是在想铁梅么?”
他说:“那是咱想的?”
“那你就安心睡吧,明日格还要拉土方哩。”
他便不再翻身了,似乎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被他折腾醒了。朦胧中我觉得他在被子上擦啥,便问:“咋了?”
他不吭声,只是擦。我灵醒过来,随后就明白了,他跑阳了。
“是不是又梦见了光屁股女人?把麻达弄下了?你真格是的!”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我看见他自嘲地咧了一下嘴,钻进了被窝。我也不再说啥了,又迷糊了过去。
三
最初工地的活是拉土方。拉架子车是粗笨活,是人都能干,只要腿脚麻利有力气就行。我一到工地就荣任了架子车的驾驶员。也有技术活,那就是挖土。
挖土很讲究窍道,选好一截高高的土崖,挖土的人猫着腰,或半蹲或半跪,用老镢紧贴着地面掏进去一二尺深,这叫下槽子。槽子下好后,然后在两边挖一道竖槽子。有时竖槽子正挖着土崖就塌了下来。有时挖好了却纹丝不动,挖土人需爬到崖面上,抡圆了镢头往下死砸,这叫放崩。一崩放下来往往有数十方土,放一崩土挖土人能轻松半日。这活看似轻松,实则十分危险。那掏空的土崖随时都有塌下来的危险,有时掏着掏着,土崖忽地就塌了下来,人若跑不及就被活埋了,塌坏胳膊腰腿是常有的事,有时甚至会丧命。前几天邻村的一个小伙就被土崩塌坏了腿,据说可能要残废。
胜娃干的是技术活,别看他五大三粗的,却十分心细,眼又尖,耳也灵,腿脚不用说也十分麻利。几次土崖突然塌下来都没伤他半根毫毛。
原本挖土的活是胜娃一人干,鉴于邻队出了事故,带工的队长便给胜娃增加一个人放风。所谓放风,就是胜娃下槽子时,这个人在一旁留神土崖的动静,稍有不测就报警。胜娃便点名要我给他放风。
放风无疑是个轻松活,挖土的俩人轮流放风。可胜娃说啥也不要我下槽子,他不说为啥,只是死活不让我摸镢把。我知道他是怕万一出了事塌了我,再者是惜护我。我心里十分感激他。
我俩合作得很好,没料到出了一次事故,差点出了人命。事情起根发苗出在玉兰身上。
那天中午天气很好,太阳高高挂在空中,天边浮动着几朵白莲花似的云朵,轻风徐徐拂着人们汗津津的面孔,十分惬意。大伙拉完一“崩”土,便坐在一旁的树荫下歇息。胜娃和我上班了。
胜娃脱了长衣长裤,只穿着背心和短裤,赤着脚,一根自制的寸把宽牛皮带系在腰间,把腰勒得象撵兔的细狗。这样一来干活攒劲;二来肚里一丈长的肠子五尺空着,不这样勒使不出劲来。他叉开腿猫着腰,老镢在手中耍魔术似的舞得团团转。我用铁锨把他挖下的土往一旁铲,好使他把槽子挖深一些。
时辰不大,土崖下的槽子挖好了,胜娃又去掏两边的槽子。这是关键的时刻,我肩负着胜娃的生命安全,睁大眼睛注视着土崖的动静。
忽然,一旁休息的人群传来一阵骚动。我眼角的余光瞥了过去,通往工地的土道上娉娉婷婷走过来一个女子,好像是走亲戚的,手挽一个竹篮,红花衫子裹着丰腴苗条的腰身,胸脯高高隆起;刘海齐眉,瓜子脸如熟透的桃子,白里泛红;脖子搭着带着红花的白羊肚手巾,一双乌黑的发辫随着轻盈的脚步在腰间晃动。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那女子身上添了几分,但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
渐渐地,那女子走近了,原来是玉兰。她脱掉了捂了一冬一春的棉袄棉裤竟然是这般美丽!怪不得夜猫子说是那身衣服把她人穿日塌了。果不其然!
弟兄们的眼珠子一个个发绿,贪婪的目光机枪似的一齐朝玉兰扫射。玉兰红了脸,低下头,脚步加快了,匆匆地从弟兄们的眼皮底下走过。如果仅仅是这样,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偏偏这时夜猫子拿腔拿调地唱了起来:
哟,四妹子今日好打扮
粉红裤子绿红衫
白羊肚手巾花牡丹
黑油油头发双辫辫
白里透红好俊的脸
哪个男子有识见
娶上这个媳妇
美美好好谄谄能过一百年……
夜猫子唱声未了,人群发出一阵哄笑。笑声把所有的目光一下子全勾引了过去,只见玉兰的头垂得更低,羞得连路都不会走了,竟被一个土坷垃绊了一下,差点跌了一跤。这一来大伙的哄笑声更大了,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突然,身后发出了“轰隆——”一声巨响!我急回头,一下子惊呆了。土崖塌了!只一瞬,我就醒悟过来。
“胜娃哥——”我惊叫着,朝塌下来的土堆奔去,身后一片呼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我哭喊着双手拼命刨着土堆,脑子里一片空白。大伙都白着脸,跪在土堆上拼命地刨。刨着刨着,我带血的手指触到了一团软软的肉体上。
“在这达!”我惊呼一声,双手刨得更快了。周围又添了许多带血的手。
一个带土的脑袋露了出来,随即整个身躯也从土堆里扒了出来。
“胜娃哥!”我哭叫着。
“胜娃!”弟兄们呼唤着。
半晌,那个土脑袋动了一下,眼睛也睁开了,眼珠子也轱辘轱辘地转。
“胜娃哥,你没事吧。”我的泪珠砸在了他那满是土的脸上。
他双手撑在地上,试火着坐起身,接着又试火着站起身,背上胳膊上都蹭破了几块皮,血水渗了出来。他吐了一口带血的泥痰,摸了一把脸上的泥土,满不在乎地对我说:“哭啥哩嘛,我死不了,我还没娶媳妇哩。”
我也破涕为笑:“你还有心说笑,都快把我吓死了。”
“怕啥?我这人福大命大造化大,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来,扶我一把,让他们忙活去,咱俩好好歇歇。”
我扶他到树荫下,他一屁股坐在脚地,问我:“你们刚才笑啥?”
我便把刚才的事给他说了一遍。他的眼睛直直地朝玉兰走的地方望去。我依稀记得刚才玉兰也在帮我们刨土来着,却怎么不见了她的人影?
我的目光四下搜寻,最后也顺着胜娃的目光望去。玉兰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工地,窈窕的身影变得一团模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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