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满宫泪
　　头疼地厉害，终于将眼睛睁开。我，这是在哪里？
我又看到，披香殿紫色的帷幔在风中摇曳。
　　我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名字——莞儿！
　　我顾不得身子虚弱，“啊”地一声坐了起来。
　　吉祥急急地跑进来：“娘娘，怎么了？”
　　她进来的时候，我已经下了床。吉祥忙喊住我：“娘娘去干什么？”我头也不回，洗去脸上的泪痕，却止不住泪又一此流下来。
　　我换了件素白的衣裳，用白绳子将头发一束，便兀自走出宫去。
鬓发被风吹开来，轻轻地挠着我的脸颊，长发脱在石板铺成的小径上，如水波一般，荡漾开来。
　　身后，吉祥如意匆匆地跑过来，欲给我加件衣裳，我却不理会她们，脚下的步子很快，有如在飞奔。
　　一路上，宫女妃嫔见我这般落魄，纷纷回头来看，有几个眼中流露忧色，更多的是像来看热闹一般。我已经不再顾忌这些，心中唯有一个人。
　　莞儿……莞儿……我微微地有些眩晕，但丝毫不顾，飞快地穿梭在这深宫之中。
　　到了……终于到了……我的喘息渐渐急促，前面，就是仪元殿了。我又加快了脚步，朝着那个方向……
　　我在仪元殿的汉白玉台阶下停住了，我看到，玄凌正站在殿前，我看不到他眼中的神情。但我能感觉到，在这萧瑟的秋风中，他和我一样的孤独、无助。
　　我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冰凉的地面上。我们两个，远远的对视着，此刻，一切的一切都压下来，我几乎要崩溃。
　　身后的吉祥如意终于跟上来，将我扶起。我被搀扶着踏上仪元殿前的汉白玉台阶，寒意从脚尖一直身到头顶，然后，让泪水凝结。
　　这通向仪元殿的台阶啊，竟然是那样长，那样长。仿佛是用一辈子才能走完一般。
　　待到了玄凌面前，我再无法支撑，当下跪了下来，泪水落在地面上，然后慢慢地渗进去，渗进去。
　　我抬头：“皇上……”
　　他只会为莞儿落泪，泪水一直流下来，沾湿了明黄的衣服，像雨水留下的痕迹。“月宾，你告诉我，莞莞……她一定会回来的，一定的……”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一日间便变得疲惫。他……是第一次对我，用“我”来称呼自己，而不是“朕”。
　　我的泪如潮水一般涌出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就这样跪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嘴角微微一动，吐出一句话来：“有什么事么？”
　　我抬头逼视着他，他脸上的表情伤心而绝望。
　　我跪着上前两步，叩首道：“皇上，月宾自请为皇后……殉葬。”

　　他猛的低下头来看我，不可置信道：“月宾？你是说……”
　　我缓缓道：“同生共死，同甘共苦。月宾与莞儿情同姐妹，她去了，月宾活在这寂寂深宫中又有何意义。”
　　他的话音有些颤抖，应该说，是颤抖得厉害：“月宾……莞儿已经去了……”
　　我坚定道：“既然如此，那就请皇上开恩，让月宾陪她去吧！”
　　他忽然道：“你起来。”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皇上的话是不能违背的，于是就顺从他，缓缓地站起身来。
　　他紧紧地拥我入怀，声音是无比的激动：“月宾，月宾……莞莞已经去了……如今你也要走，难道，你们……你们都这么狠心，只留我一个人活在这世上……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月宾……朕如今，只剩下你了……”
　　我因他贸然的举动有些受惊，听他吐露心声不禁不忍。听到最后，自己也不由得垂下泪来。然而我一想到莞儿，却更加不能平静，声音便和他一般的颤抖：“皇上呵……难道你有那么狠心……一定要莞儿一个人留在阴间么？她也是会孤独的啊！”
　　良久，玄凌的双臂渐渐松开，迟疑道：“月宾……你……一定要去？”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扫过远方，整个京城就在我身后。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深，深得让我害怕。终于，他若有若无的声音传到我耳中：“既然你，去意以决，那，就随你去吧……”他说着紧紧地攥住我的手，力气很大，生疼生疼的。”
　　乾元八年八月廿七，皇后朱氏、皇次子予溪皆薨，举国大丧。皇后于一月后下葬，谥号纯元，以喻其温婉妇德，母仪天下。皇后贴身宫女内监即日殉葬，贤德二妃殉葬，以示世人悲痛。六宫赞由贵妃朱氏代为协理，即日册封为后。
　　圣旨在莞儿离开后的第二天就大诏天下。骤然间，举国哭声震天，莞儿生前很得人心，如今仙逝，人人皆叹息红颜薄命。
　　看到贤德二妃殉葬，我不禁怔了一怔，怎么……没有我？
正纳闷间，李长来见。我忙请他进来，他道：“皇上请端妃娘娘去为皇后娘娘守灵，也能了娘娘一大心愿。”
　　我道了是，便亲自送他出去。
　　到了宫门口，我方装作不经意，问道：“皇上可有教公公带什么别的话来？”
　　李长会心一笑，便让我放下心来，我见他袖口飘出一张白色的纸笺，于是道：“公公慢走，本宫就不送了。
　　李长道：“娘娘也快些回去吧，还有事情要做呢。”
　　我点头，目送他离开。我见他走的远了，环顾四周，见四下里没人，便蹲下身去，拾起那纸笺。
　　上面是两个字，因为被泪水打湿，而便地模糊不情，笔力也因为伤心而软软的。 “自便”。
　　我乍然明白，他是想让我自己再想一想，给我些挽回的余地。若实在是要，便留下遗嘱，自称是为莞儿殉葬。
　　有了他的嘱咐，我边放心了许多，加快步子回了宫。
　　我独自一人回到卧室，吩咐吉祥把做丧服的料子放到卧室，然后谴走了所有侍女，说是要自己做丧服，以示诚意。
　　玉壶本不放心我，见我已经好了许多，也没有一开始那么伤心欲绝，于是便关上了门。
　　我坐在案边，扯下一条三尺长的布料。宫中的布料即使不是丝绸锦缎，但手感却还是那么冰凉丝滑，泛着淡淡的白光。
　　我从抽屉中取出一张花笺，味道是熟悉的澜逸香，宫中，再也不会有谁能用了。
　　我取笔研磨，墨如泪水一般，渗到纸头的深处。
　　“落花作尘随风去，一曲轻歌仙子衣。”我随手写下两行字，缥缈在纸间，已不似曾经的那般亭亭玉立，墨迹上还沾有泪痕。
　　我去意以决，于是将纸笺压在洗砚下，沉思良久。终于下了决心，将三尺白绫从案上取下，猛力一抛，那白色的丝绦便悬在了梁间。
　　正在这时，门吱呀的开了，门后，那个明黄一色的身影很快地闪如屋中。
　　我欲叫出声，又一想到这三尺白绫还高高地悬在梁上，便硬是不出声。待我细看，才发现，竟然……是玄凌！
　　我本欲跨到椅上，就此撒手人寰，却不想有人忽然来到，将我吓得不轻，几乎要从椅上衰下来。
　　玄凌一把将我抱住，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皇……皇上？”他怎么会来？而且，在这个时候？难道……是来给我送行？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却不说话。
　　我撇过头去，硬生生说出我本不想说的话：“皇上，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来呢？”
　　他的目光深情而坚定：“你走后，朕才发现……除了莞莞……”他说到此处忽然顿住，一把将我扶起，“朕不能没有你！”
　　这话，从来他只会与莞儿说。我乍然听他这样说，不禁感动得要偎在他怀里哭起来。但却尽力忍住了，挣脱他的怀抱，道：“莞儿刚刚离开，皇上和月宾这样实在不妥。”
　　他却不肯放手，道：“你答应朕，不要再想离开，好不好？”
　　我实在拗不过他，只好道：“是，月宾答应，皇上……可以放手了吗？”
　　他却没有松手的感觉，也不说什么。我没有办法，一想到莞儿，我就觉得现在这样是亏欠她，硬是掰开了玄凌的双手，冷冷道：“臣妾答应好好活下去，皇上可以回宫了。”
　　他无奈地看了我几眼，便也匆匆离开了。
　　我见他离去，心口却依旧跳的厉害，难道在他的心中，我真的有那么一席之地吗？不禁有那么些宽慰，但一想到莞儿，却又要为刚才的宽慰感到歉疚。
　　不再去想这些，静下心来，默默地将椅子放回原处，又取下三尺白绫，然后整了整衣裳。
　　自莞儿生产以后，我再没穿过艳丽鲜亮的服饰，其实是不用做什么丧服的。我将那些白色的布匹包起来，又唤玉壶进来，对她道：“你去帮我把这些东西烧了，记住，不能打开看是什么。”玉壶是我宫中的掌事宫女，虽然像吉祥如意是我的贴身侍女，但是因为她，我曾经多次化险为夷，所以我还是信得过她的。
　　玉壶道了是，边拿了那包东西出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掩饰过所有的痕迹，又将那张花笺放在水中煮了一下。墨迹消退，香气也能留下，至少……还能给我留下一些莞儿的痕迹。
　　处理完一切后，我便遵循之前李长捎来的话，前去为莞莞守灵。
　　殿堂内满是凉意，烛火在风中摇曳，在白色的墙壁上映出晃动的长长烛影。哭声在空旷的殿中回响，一直传到很远……很远……
　　满宫的妃嫔都皆来拜见，黑压压地放眼忘去都是人，按品阶一路排着。排在最前头的，是贵妃，朱宜修。
　　她的脸上满是泪水，这也难怪，即使在宫中她与莞儿不并不是特别的好，但终究都是一家人。只是，她的泪水却隐隐有那么些不真切，在烛光的掩映下边的深邃而诡异，嘴角竟像是微微牵动。我只当是我看错了眼，于是第下头去，鞠了一躬。忽然脑海中闪过，那日，她来给莞儿送过水果，然而莞儿临产前……喝的是……水果汤！
　　我惊地马上抬头，此时我只能看到她的半面幽幽地沉在阴影中，却是无限的鬼魅……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自我安慰道，莞儿的死因太医说过，是自然的血崩，是莞儿自己身子不好的缘故。但是我越想越觉得怪异，　　抬头时发现她已经到了一边去。
　　接下来的是贤妃、德妃，这两人应素来与莞儿有瓜葛，贤妃的小产又是莞儿的不慎造成的，所以脸上并没有丝毫的痛苦，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很不规矩地拜过之后，又随手将香差上。只是可能是要去殉葬的缘故，两人的眼中有盈盈泪光闪动，很是沮丧。我虽不愿意，也不得不鞠躬。
　　然后是悫妃。悫妃在玄凌登基三年后就入了宫，也可以说是宫中的老人了。悫妃在去年生下了皇长子，但是却在今春失了宠。虽然是一个已经默默无闻的妃嫔，但是容貌依旧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她的性格很是和缓，正如她的封号一般。莞儿人素来很好，悫妃又一向拥戴她，所以听闻莞儿的离开让悫妃也是很伤心的。她拭着泪拜过，又珍重地差上香，我于是又鞠躬。
　　皆下来的妃嫔便都是位分底于我的，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脸，都有着不同的神情，或者是真心或者是假意。应祖上定下的规矩，我应对每个前来拜见的人行礼，渐渐的一直站着行礼，我的腰微微的有些酸痛。
　　过了很多位小主之后，渐渐得到了嫔位，于是大都都是生疏的面孔了。有三五个今秋的第一批新晋小主，但因为莞儿的离开，只来了这一批，剩下的几个秀女便都没等到进宫，便从小主又变回了布衣。
　　我微微的有些疲惫，全都是穿着素白衣服的佳人，或端庄矜持，活大方俏丽，或华贵，或清秀，或熟悉或生疏，一个一个的都过去了。
　　忽然，我眼前一亮，面前的这个女子的身上发散着一种高贵华丽的气质，她盈盈地跪下去叩首，口中喃喃道：“宓秀宫慕容世兰拜见皇后娘娘。”
　　慕容世兰？就是那个新晋的华嫔？我的目光紧紧锁在这个女子的身上。她站起来，上前去，恭敬地插上香。她的表情很平静，素洁的脸上没有半点瑕疵，整个人就像是嫣红的花朵一般，有那种属于年轻人的傲气和生机……
　　我轻轻鞠躬，目光一直看着她远去。
　　这些如花的年轻女子，她们用未沾尘埃的清澈眼睛打量着这个冰冷的牌位，打量着这个冰冷的宫廷。她们的宿命，就是像我一样，也被边的冰冷，也被尘埃沾染……
　　等到所有人都参拜完毕，已经到了黄昏时候。殿堂内冷冷清清的，只留下了贵妃朱宜修等几个妃嫔。与我一道，跪在了莞尔的牌位前。
　　玄凌费心地用南海水晶为莞儿打制了棺材，水晶冰冷的光折射着四围的烛火，明晃晃地刺眼。
　　大约过了一两个时辰，朱贵妃打破了宁静。“时候不早了，姐妹们还没有用晚膳呢。要不先用了膳再继续过来守灵吧。”
　　身后一女子道：“是啊是啊，大家可不要因守灵饿坏了身子。”
众人听闻贵妃娘娘都这样提议，忙都站起来，鸟雀一般散开去。我却跪着始终不动。
　　她忽然走到我跟前，道：“端妃也去用点东西吧，饿坏了身子柔儿也要为妹妹担心的。”
　　我抬头，烛光摇曳里，我看到她的微笑，让我觉得恍恍惚惚。我开口道：“多谢贵妃娘娘担心，臣妾不用了。”
　　她依旧是微笑：“那也好。”忽然道：“哎呀，端妃姐姐的脸色怎么这样不好，莫不是伤了身子？”
　　我摇摇头，道：“娘娘快走吧，留臣妾一个人在这儿就行了。”
她于是点点头，便扬长而去了。
　　终于，这些虚情假意的人都走了……莞儿……现在这里只剩下你和我了……
　　我跪着上前去，伏在了晶莹剔透的水晶棺上。烛光下，莞尔的脸色是那样苍白，姣好的容颜恹恹地。嘴角微微地上扬，一定是听到予溪的啼哭声音了吧？濡湿的鬓发粘粘地沾在皮肤上。她的四周满是花儿，隔着水晶棺，她俨然是一个仙子。但是……真的是红颜薄命么？还是天妒英才？我耳畔还是你的琴声、萧声、歌声，我眼前还是你的蹁跹舞姿，你的如花笑妍……为什么？这样快，这样快，一切的一切，都只剩下这句冷冰冰的尸体了呢？为什么？你睁开眼睛来看看我啊！
　　我忍不住又垂泪，渐渐地变成抽泣，最后忍不住啼哭起来，泪水滑过冰冷的水晶，然后滑落。“莞儿！莞儿你回来！你不要离开……”
　　我的嗓音渐渐变地嘶哑，最后已经无法出声，只能任凭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流下来……
　　我就这样一直瘫在莞儿地尸体上，隔着一层水晶，是那样的真切。宫中打更的声音传来，已经……已经过了子时。莞儿，明天，你就会醒过来，对不对？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