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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要是哭能解决问题大家就放声哭吧
癌症是死亡的代名词,所以当一个人被医学判定患癌症的时候,那种万念俱灰的绝望便不可避免。
但凡事总有人会与众不同。面对癌症,有人会从绝望中逐渐冷静下来,坦然地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他要全力珍惜为时不多的生活与生命,他要让自己的生命在为时不多的日子里发出光彩,他拒绝过多的无济于事的悲伤与怯弱,他要将微笑与坚强留给人间。
这个人不是五大三粗的男子汉,而偏偏是身体纤弱的16岁女孩张穆然。
张穆然当然也有绝望伤心的时候,但那种伤心不是在得知自己的病情时出现,而是在一个特殊的场合。
“第二次手术后父亲用三轮车接我回家,我坐在三轮车后面,心里一阵阵难受。父亲停下来,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就想问问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父亲还想瞒我,用一些话搪塞我。我说,我知道我得了癌症,病历我早就看见了。当时看病历的时候,前面的字都没看见,就看见一个癌字。听我说我知道了,父亲一下子就哭了。我父亲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很多人围着看我们父女当街抱头痛哭……”
上述这段话,是这位16岁少女生前面对媒体记者采访时的讲述。很显然,张穆然这一次的哭,是因为父亲的感染,她是被父亲的爱女之情悲伤之情深深感动了。除此以外,医生、病友甚至是与张穆然朝夕相处的父母,不但难以见到她面对癌症时的悲伤与绝望,相反见得最多的,倒是癌症病患者脸上那难以见到的欢声与笑语。
“癌症患者的死亡,头一个是被吓死的,第二个是被治疗死的,第三个才是病死的。”这富于哲理又不乏科学道理的话出自张穆然这位16岁女孩之口,既让人禁不住惊讶,又禁不住佩服。
但张文良解释说:“这些话也恐怕不是她总结出来的,而是听别人说的。在得知自己病情之后,她的心理放松到什么程度呢?她说老爸,不要紧,以前得癌症的,吃夏不吃秋,吃秋不吃夏,也就能维持半年时间、六个月。现在呢?能活好几年,所以我会好好配合大夫治疗。我现在就是不行,将来科学发达了,我就去当那个垫路的,行了吧?去肿瘤医院,那里所有的药她都吃过了,可都没用。肿瘤几个教授一商量,用了一个以前没有用过的新方法,自己拼了一个方,要给然然治疗,便跟然然商量。然然说行,就算是给做试验吧。她是宁可用自己为大夫做试验,说试好了,赚了;试不好,也算给别人蹚路子!”
说起女儿面对癌症时的坚强,张文良与莫学云夫妇都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感动、欣慰与自豪。
莫学云说:“然然病了之后,真的几乎看不到她害怕的心理,她总是跟病友谈笑,有时候说到晚上一两点钟,高兴得不行。病友得的都是妇科病。有一位从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来的病友,年龄挺大的,一住进病房就开始哭,而且老哭。然然跟她说嗨,你哭什么呀,你的检查结果都还没出来呢!结果看到检查结果,那个人很高兴,因为她身上长的肿瘤根本就是良性的。”
那次丈夫给她拍电报,莫学云并未收到,最终是她弟弟给她打电话将张穆然得病的消息告诉她的。弟弟给她说“然然肚子长了东西,你得快去北京”。她记得那天是礼拜天,在单位她要不到车,从山里的单位到山外的县城那总共70公里的距离,她是求爷爷告奶奶搭人家的汽车,费尽周折才到了县城去赶火车的。
张文良说:“在病房里,别人哭呀闹的,她不,她说哭什么哭?病要能哭好咱就放开哭,说得那些大人病友都不好意思。她也难过过,但会很快过去,会马上笑。她的笑又特别好看,语言又与众不同,总能感染别人,表达能力强,废话少。她跟前来采访的《中国青年报》记者聊天,一聊就是三个小时。她的同学来看她,来的4人都是团干部,那是然然快要走的前几天,她的话特别多。她越说越好、越说越流泪,可那是说话高兴的泪,那几个同学大受感染,都异口同声说比我们的老师说得还好。”
我禁不住问张文良:“张穆然那种坚强乐观的态度,是你带给她的吗?”
张文良说:
“我想有一部分是。人和人是不一样,有一部分性格是天生的。但天生的要看你怎么去发现,怎么去引导。社会教育和学校的正规的文字教育都是一样的,就看你接受的能力了。而家庭方面的教育就大不相同了,不同的家庭有不同的教育,家长的素质和言行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自己的孩子。如果你不与孩子通气就硬逼着孩子去做什么,要我说这是家长的错误,不能怪孩子。孩子毕竟小,你是大人,她不懂你得叫她懂,她不明白你得叫她明白——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怎么做人、怎么处事。我现在说做事。一个事情发生了,不要考虑为什么发生、我怎么这样?主要应考虑怎么解决,要达到什么结果。如果考虑这考虑那,却偏偏将解决问题的方法给忽略了,你还是解决不了。我跟孩子聊天就传递这个,正像她所说的要是哭能解决问题咱们都哭。但哭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这么说大家都不哭了。相反如不这么说,你越劝她她越哭。病人嘛,她得了病心里就委屈、觉得冤,跟伤风感冒一样,老想我都得病了别人怎么不得病呀?要我说吃五谷杂粮的都得病,而且这生与死从来就不分富贵贫贱,不分男女老少——要明白这一点,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我们的然然明白!”
说到这里,他的一只手随着话音用力一挥,仿佛想进一步证明女儿的坚强。然后他吸了一口烟,悠悠吐着,接着继续说:
“然然被诊断出癌症的时候,大夫当时断定她还能活3个月。可从做第一次手术到最后去世,她前后共活了17个月,为什么?那是因为她的坚强乐观,那是因为我们不断给她活下去的信心。那时候,她虽然已经拿到了升入高中的入学通知书,但因为得了这个病,学是没法上了。可我还是去169中学给她办了休学手续,而且前后办过两次。第一学年是我去给她办,第二学年是然然自己去办。我去办是想给孩子一种信念。她去办是自己给自己一种信念。实际上她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再上学了,但哪怕生命只剩下几天也要给自己希望。好在学校得知然然的情况,还是挺通情达理的,本来要收学费却没收,入学费一千六百块钱呢!学校却给予免交,说交三十块钱保险费就行了。我知道交30块钱也没用,但还是交了。”
莫学云接着丈夫的话讲:“这17个月间,然然身体较好时也能出去活动,但一般得跟着人,或者她爸或者我。但那次去续办入学手续,她坚持要自己去。她病情的恶化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现在想来我特别后悔,我们不应该让她去。可那时她老觉得自己年轻,自己行。因为她爸先前去了一回说要交一千六百块钱,然然就说爸你别去我自己去吧,就一个人去了。她去了以后见到了校长,很开朗地与校长聊。校长对她很满意,就说你报上名吧,学费也给你免了。她很高兴,那时候大约是一九九八年十月份。那时我的户口还没回北京,她又自告奋勇要给我跑户口,一去把户口的单子就要回来了。但她回来后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跟一滩泥似的浑身乏力,坐都坐不起来。可她情绪依然很高兴,说妈妈我又找到了生活的感觉,我张穆然又回来了!她说我特别喜欢自己的这种状态。她比较爱说,爱与人交流,不然那种病怏怏的感觉就特别不好。所以她高兴,累得躺在床上,她也高兴。但没几天,她又得马上上肿瘤医院看病去了。”
我问:“她平时在家的时候需要有人陪吗?”
张文良摇头说:“不用。她明白到什么程度呀,冬天里家里还没有暖气的时候,我请假在家里陪着她。她说老爸,不用陪,我还能从窗户上跳下去呀?所以我就不陪,心里比较踏实。一九九九年一月十二号那天,是中央电视台少儿节目来人采访,那天我正好加班,也没法陪她,她也很坦然。那时她很明白自己已经没有生的希望了,活不了几天了,但她说我活一天就要高兴一天。”
“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她的情况如何呢?”
张文良指了指屋里的那张单人床,回过头来对我说:“大约是一九九九年一月十号晚上,她就躺在她的这床上,忽然坐起来,说我要死了。我们俩躺在另一张床上,就起来,过去看她,什么也没说。她说得很平静,我要死了。我们是什么都没说,因为心里都明白。由于病情继续恶化,十二号我们就送她进肿瘤医院,十五号又转到了原来就诊的北京军区总医院,十六号下午五点四十五分,然然就走了……”他有些说不下去,我发现他此时眼眶已经红了,情绪有些激动。
沉默。屋子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只有时钟的秒针嘀嘀嗒嗒的声音。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灿烂地射进屋来,阳光所至,空气中的尘埃纤毫毕现。透过远逝的时空,我竭力追寻着那位早已远逝的可爱女孩的灿烂岁月、追寻着她在生命最后一刻所能留下的点点滴滴。
莫学云接着讲:“十四号那天,她老糊涂、高烧,老睡觉。自己还强打起精神,对大夫说能用安乐死吗?大夫听后,说中国没立法,就没再搭理她。然然说我无所谓。当时听后我就觉得特不舒服,心酸得不行……”
她没有讲下去,但已趋于冷静的张文良接着说:“孩子当时肯定明白,她的病是治不好了,没希望了,只能维持。还需要大量的钱,最后化疗打一针就是一万二呀!她肯定是不想让我们再为她花钱。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大夫给她测心率的时候,她要看着那个表,看自己的心脏如何停止跳动。医生不让她看,将表给拧走了。她说既然不让看那就不看了。完了之后呢?我把表给拧回来了,我想看,也想让她看。因为看完这个,她能知道生命的延续是怎样的一个过程。她老说我要了解我自己,我想都这时候了,你干嘛瞒着她呢?那时她的手全都冰凉了,可她还想看着表调节她自己。”
莫学云补充道:“这时候她还说老爸,给我翻翻身什么的,那时候她已经很难受了,满身都是针管。这孩子太明白了。做B超的时候,她可以说已经动不了了,很难受的。可她就墩在那儿忍着,我就想办法让她坐,照的时候她一看便明白了。完了站起来反安慰说,妈,多严重你都不要怕,我没事的。她说的时候我的心就跟刀割一样,而且我们在她面前谁都没哭,都只是默默地望着对方,谁也不吱声。表面上看,我们平静得就像这事情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实际上内心比任何人都痛苦。”
张文良:“然然去世前说要回家,我说不行,看这种危重情况,肯定到家就不行。为什么说不行?首先一个,这孩子要走的话必须通过医院,不通过医院的话我到公安局备案都来不及,这我都明白。她老想回家,医院的环境她觉得不好,我给她讲不能回家,她也认可了。肿瘤医院已经不能留人了,不回家又怎么办呢?十五号那天北京军区总医院忽然来了个车,随车来了个护士长和一个博士,把然然接到军区医院,这可能是中央电视台崔永元他们起的作用吧(自从他们给然然做了一期题为《感受坚强》的《实话实说》之后,他们一直关注着然然的病情)。到然然危急的时候,小崔问军区医院接收不接收,他们说接,这一点我们挺感动。军队医院比地方医院强,比较讲人道。地方医院可能顾忌死亡率,所以不愿接收下去。像然然这种危急的病人,地方医院一般是不接的。军队医院就不一样,甭管怎么回事,到了军区医院之后一人一个房间,将从来没有用过的软垫铺上,医院各科最好的医生都调来。到了然然走的那一瞬间,我们俩谁都没有哭,既然哭让人感到不舒服,那我们就不要让人感到不舒服。所以我们俩都没哭。这一点让医院的大夫、护士对我们都挺敬重。其实我心想,要哭,也要到没人的地方去。”
我问:“她走的时候,留下什么话了吗?”
“没有。”莫学云说,“因为平时我们都聊得很开,但我们都不说病,不聊那些东西。我们还是跟以前一样,该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们说什么事也不背着她,比如看病花了多少钱,她自己也算。对生与死,我们都已经能够坦然面对。我们觉得生与死对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说不清什么时候,每一个家庭也都会遇到类似的事情,自身的或者外界的,死亡的因素也许都时时刻刻威胁着任何一个人。好的时候你啥事都没有,但不好的时候你也要好好过,要珍惜自己生命中的每一刻。所以孩子病的时候,我们几乎没有哭过;孩子走的瞬间,我们也没有哭过。就像今天她爸爸接受你采访时眼睛红红的要流泪,这也是很少见的。然然十六岁的生命,活得挺坎坷,没少遭罪。小时候,她的眼睛不小心被玻璃边划伤了,当天晚上睁不开眼睛,没来得及上医院,痛得不行,她特别能忍。那时她才三四岁,她就能忍。直到她得这病,几次手术、无数次的化疗,她都忍,从来没有哭过,你说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啊!”
说到这里,这位失去爱女的母亲有些激动,这激动不是伤心,而是为女儿的坚强而自豪。
1999年1月16日,对于张文良和莫学云这对普通夫妇来说,绝对是一个令他们刻骨铭心的日子。
这一天下午5时45分,他们唯一的一个孩子、心爱的女儿张穆然那年轻的心脏彻底地停止了跳动。这时候,张穆然还只有16岁。16岁,对一个人漫长的人生旅途来说,的确是太短暂了太短暂了!那斑斓的生活、多彩的人生、美好的前程,那血浓于水的父母亲情……这一切的一切她都来不及更多地享受和品味,可恶的病魔就如此残酷地剥夺了她年轻的生命,如花的女孩也就如此无奈地匆匆走完了她过于短暂的人生旅程。
面对死亡的来临,这位花样年华的女孩却偏偏用微笑和坚强的姿态坦然地接受了,而且是那样地无怨无悔、那样地缺少悲伤,让许许多多的人的心灵都不禁为之震颤。或许正是这个令人揪心的原因,张穆然的离去不由得搅起了人世间的阵阵涟漪——她的心脏停止跳动时,黑夜也同时降临,天地间突然黯然失色。北京城冬夜里那凄厉刺骨的寒风,似乎也因为这样一个如花女孩的不幸离世而呜咽哭泣……
这样一位坚强女孩如花生命的不幸凋谢,更是让敏感的新闻界为之动容。
《北京青年报》先后以《我不信这是生命最后一关》《张穆然留给了我们什么》等等长篇报道予以最大规模的、持续不断的关注,中央电视台的《实话实说》栏目则以《感受坚强》为题做了一期专题节目,并在张穆然生命的最后日子给予了全程关注。那段日子,张穆然成了善良的人们最为牵挂的公众人物……
张穆然确实是优秀的,她虽然只活了16年,却有着连许许多多的长辈都无与伦比的坚强意志和优秀品质。当她还活着的时候,无论是在家里还是逛街或者住院,不管到哪儿,只要看见水管子没拧紧而漏水,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拧紧。上公共厕所,有人便后不冲,臭气熏天,一般人都是骂几句换个坑,张穆然从来都是不声不响地冲了再用。邻居有个腿脚不便的老奶奶,张穆然每次只要看见她上厕所,都会跑过去帮助她拿凳子。张穆然患卵巢胚胎癌之后,每次都自己拿着换洗的衣服去洗。做化疗最常见的是埋针管,两寸多长的针竖着扎进去,再往里推。北京军区总医院经常给她埋针的汝大夫说,给你打点麻药吧。她说“我不用麻药,我要记住我每一分钟的痛。”做B超发现她的瘤又长了时,医生不让她看单子,张穆然说:“我的事情我一定要清楚,我才能以一个正常的心态来看待自己的病。不管是天塌了还是地裂了,我得知道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得病以前,她说她看两朵花在一起像是在打架一样,是竞争的关系;可得病以后她的看法不一样了,觉得两朵花在一起很协调。“以前想着世界太不公平了,让我得病。现在看不过是生活拐了个弯。”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平和心态,她才能够回到她初中的母校北京164中做题为《热爱生命,珍惜生命》的报告,让母校许多的师生泪流满面,并被母校聘为“校外辅导员”。住院期间她还为医院出墙报。病榻上,她折叠了1000只纸鹤和999颗星星……
张穆然说:“生命的长短不是一个量词,活得有价值就长,没有价值就短。我现在躺在病床上,你说有什么价值?我觉得我战胜疾病就是价值。”
有一个传说,说的是有那么一只鸟,它一生只唱一次,那歌声比世界上所有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从离开巢穴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寻找着荆棘树,直到如愿以偿,才歇息下来。然后,它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荆棘上,便在那荒芜的枝条之间放开歌喉。在奄奄一息的时刻,它超脱了自身的痛苦,而歌声竟然使云雀和夜莺都黯然失色……生前,张穆然把世界名著《荆棘鸟》一书中的这段话抄写了一百多遍。《荆棘鸟》一书的译者说:“它像是不折不扣地写给张穆然的。”
一位名叫陈方宝的北京读者于是感叹:“是的,张穆然就是一只荆棘鸟。她用自己花骨朵一样的生命将死亡揉进了人类生存的链条,从而打破了现实社会芸芸众生面对死亡的恐惧;她用自己花骨朵一样的生命呼唤着人的尊严,体现着人的精神深度,这正是我们的民族大踏步走进新时代、迈向新世纪所最需要的啊!”
另一位叫蓝石的读者却以《感受坚强》为题,动情地这样为张穆然写诗:
张穆然的坚强离世,的的确确感动了许许多多的媒体,更感动了许许多多的读者和观众。但感动与热闹之后,依然要回归寂静。
张文良和莫学云夫妇,是如何面对痛失爱女之后那可怕的孤寂的呢?
张文良说:“说实话,然然走的那一刻,我也有一种走到头的感觉。但这种感觉,没多久也就过去了。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呢?我跟你这么说吧,走了的人走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如果走的人走了,活人还要跟着去,那是一种悲哀。一个人生下来不容易。一个人生下来,多难他都会生活下去,这个人就很伟大。如果一个人要是自杀死,要下很大决心,自己将自己消灭了,那就很不值得。人要活着,就要好好活。而且按大道理来说就是大家帮助我们了,我们更应该想办法帮助大家伙儿。所以我们很快就上班了。”
由于媒体的报道和渲染,更由于面对死亡张穆然令人感动的坚强,在张穆然病重和去世以后,的确有许多善良的人帮助着这个濒临破碎的家庭。
张穆然得病之后,共花了差不多15万元——对于张文良和莫学云这对平均工资还不到600元的普通夫妇来说,这简直是一笔相当于天文数字的巨款——他们从哪儿去筹这笔巨款呢?
亲戚、朋友和单位的支援和借贷都是有限的。费用最紧缺的时候,是张穆然在肿瘤医院打着吊针医院却不给药,为啥?因为没能力付医药费呀!后来是张穆然的舅舅拿来5000块钱救急,才顶了下来的。直到有了媒体对张穆然与癌症作顽强抗争的报道之后,才让张家在得到善良的人们的部分捐赠或援助的同时,基本上筹够了张穆然在整个治疗过程中所需的费用。为了全力救治并照顾女儿,母亲莫学云不得不提前从陕西汉中那边的单位退休回到北京,面临下岗的父亲张文良也不得已献了3次血。即便如此,那时候张家为此还背上了5万元左右的欠款。
张穆然去世之后,张家更是囊空如洗、连火化后保存骨灰的钱都没有了。又是媒体的记者们伸出了援助之手:《北京青年报》的一位记者给联系了位于房山区的万佛华侨陵园,获得了一块价值近10万元的墓地的捐赠;北京电台的记者给火葬场联系了免费火化。在万佛华侨陵园举行的张穆然追悼会所需要的一切费用,人家也给免了……
所有的这一切,让失去爱女的张文良和莫学云夫妇在悲伤的同时,也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人世间的诸多温暖。所以,他们要好好活着,不仅仅为了让九泉之下的女儿放心,还要尽自己的所能回报社会和善良的人们。
张穆然去世之后,出于关心或被她病中表现出来的坚强所感动,有人前来看望她的父母,有媒体也继续前来采访。但前来看望或采访的人也都有相同的担心:悲伤未散的这对父母,肯接受外来的这种打搅么?
待见到张文良和莫学云,人们的这种担心不约而散:这对夫妇表现出了意外的坚强与坦然,一一接待了来访者,一一赢得了人们的尊敬。
——为什么他们会有如此的坚强与坦然呢?
面对我的采访,莫学云沉思片刻,说:“因为然然在的时候,她躺在屋里的这张床上,病得已经不成人样。我多少次在心里问,这是然然吗?这已经不是我们原来的然然。到了这个份上,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了。我想她这样活着也受罪,走就走吧。所以她走时我没有眼泪,只有痛苦。怎么办?来人了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就像你现在来一样。”
张文良也说:“然然走了以后的确有人上我们这儿来,可也担心这个时候到我们这儿来不太恰当,我们说没关系。别人理解我们这种心情,怕勾起我们这种伤心来了。但我想该伤的心,我们已经伤了。到现在为止,想吗?想。但想归想,我们还得活着、活下去。”
为了救治得了癌症的女儿,这对夫妇所背的5万元债务至今仍未还清。想想吧,张文良每月工资才600来块,莫学云在女儿去世后已提前退休,现在每月的退休金也就600多块,俩人的月收入加起来1200来块钱。掐指算一算,除去日常生活的必要开支,他们还能抠出多少余款还债呢?
但是,即使经济如此拮据,他们夫妇俩仍节衣缩食、精打细算,坚定着还款的信心。
为了早日还清借款,莫学云决意到外面打工,而且同时打了俩份工:在一家美国公司驻北京的代理机构搞卫生,同时还在一位澳籍香港人的家中当钟点工。
对于负债的莫学云来说,她太需要钱了,可莫学云却不因此而见钱眼开。在那位澳籍香港人家中干钟点工,干一小时主人给她10块钱,这标准在北京虽然高了些,但也是主人主动定的,把钱接过来装进兜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面对每小时10元钱的工资,莫学云就是不愿意接,嫌对方给得太高了。她说她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钱啊?那天,她给主人干了4个小时,人家给了她40块钱,她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连连说“太高了太高了,我不能要我不能要”。她说的时候几乎是语无伦次。她说我在您这儿干您要是过意不去,每个月给我200块钱就行了。后来经再三推让,主人每月给她250块。
最初的时候,莫学云还经人介绍在位于东长安街的长安俱乐部找到了一份活,当清洁工。那里的工作环境、薪水都非常不错。可莫学云干活太仔细、太认真了,那么多的楼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她一打上班那一刻起,就十分麻利地扫、擦、拖、洗、搓、抹等等,像绣花那样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如呵护自家的屋子那般分毫不漏地将其拾掇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可这么干一天下来,她腰酸骨痛浑身乏力。天天如此,工作量太大了!没几天她的身体就受不了。她去找老板辞职,满脸歉意地向对方说明原因。老板哑然失笑,末了大度地说:“你完全没必要那么认真,我们也没要求你每天都那么认真啊!”莫学云没有笑,她笑不起来。她说“要我干我就得认真。”老板鼓励她说:“你的活干得很好,我不希望你走。”莫学云听罢,不再言语。老板见状,以为她留下了。不想莫学云却不辞而别,连那几天累死累活应该领的工资,她都拱手让出,一分都不要了。
后来莫学云又找到了那家美国公司驻北京的代理机构,依然是当清洁工。为了全身心干好这份工作,她又将那位澳籍香港人的家政钟点工辞掉了。现在她就一心一意地认真干着这份工作。每天干4小时,每月五六百块钱的工资,加上自己陕西汉中的单位还有她的退休金,她对自己目前的状况,已经很满足了。
相比于妻子莫学云,丈夫张文良的工作却异常严峻。由于工厂经营状况的不景气,每天他早出晚归上满8个小时的班,每月下来却只有600块钱的工资。堂堂男子汉,而且已干了大半辈子,都五十出头的人了,如今却只有这么点收入,这让他多多少少都觉得有些愧对妻子。作为男人,他渴望肩负起养家还债的更多责任啊!他想到外面再打一份工,可白天的上班时间将他拴得紧紧的,他难以脱身。更严峻的是,眼下他还面临下岗的威胁。下岗与退休可不一样,退休了单位再困难还得按国家规定发给你退休金,下岗可就意味着单位从此不再管你了,从此你没有一点儿保障,什么都得靠自己。所以跟厂里的其他工友一样,张文良也渴望工厂能安排他提前退休,可他自己对此都不抱指望。他说等退休恐怕排不上队,最大的可能是买断工龄,叫违约补偿金。买断工龄的话是给你一点儿补偿金,从此与单位没有任何关系了,你愿意干什么去就干什么去,再没人管你了。到那个时候,张文良就得到外面找活干,否则连饭都吃不上了。可像他这样已经年过半百的人,到外边又能找到什么活路呢?
说起这辈子的经历和遭遇,张文良连连叹气,感慨良多:
“我们兄弟姐妹仨都曾经到农村插队,后来都陆续回来了。我是按政策回来的。说句良心话,这批知青命运不好。虽然都回来了,但年龄、知识都处于劣势,偏偏又赶上改革大潮。你看现在失业下岗的,都是知青,而且这批人也都出去闯荡过,受过苦,也没少受累、没少出力,但到头来许多人都一事无成。老三届的学生现在都五十出头了,还能干什么呢?就说我现在这个厂,挂牌是北京曙光电机厂。我刚来厂时干计量,靠自学的。我现在干检验,把质量关。可眼下我们所在的这块地方已经进入开发了,四千多人的厂经过分流,现在还有一千六百人,到明年四月可能剩不了五六百人了。工厂按规定要搬出四环路,笨的重的落伍的设备,自然要淘汰。现在进的设备基本上都是美国的,电脑控制,自动化程度相当高,我们这些人都落伍了,都干不了,所以厂里每年都要进大学生。我们现在工资只发百分之九十五,对我来说意味着只能领到六百来块钱。可上班却不能迟到早退,早上八点到十二点,下午一点到五点,人都不能离开。如不下岗,再干几年,等退了休,工资还能比现在多,不就什么事都安稳了?如果下岗,问题可就来了,因为我会的东西恐怕现在的社会已经淘汰不用。我本身是工人出身,看大门都打不过人家,所以挺难的。我本身学的是钳工,会电工、喷漆,能修点小毛病的汽车,会计量、检验。但我现在唯一干得动的是检验,你得识图,图纸得看得懂了、量对了。如果让我动手干体力活,我干不动了,岁数不饶人呀!其实即使干检验,我的眼睛也都跟不上了,视力下降,得戴眼镜,哪一天眼睛要不行了吧就什么都不行。
“有时我也想,老了怎么办?如果我们现在是三点支撑的家庭,那我用不着考虑我老了怎么办。但现在我不得不考虑。我考虑我老了动作不方便的时候,如果社会福利好,我凭我挣的工资,我上哪级的社会福利托老所。可事实上我没有这个权利进去,因为我挣的钱不够。我现在还在岗,如果按下岗的这批老三届来说,他们怎么办?这是一个社会问题,不仅仅是哪个家庭的问题。有些事情吧,当时也考虑一下,过后就不想了。为什么?因为我现在想这个问题,但我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等到问题真的来了,那时候我再想。现在如果我储备点时间,比如说哪儿有老人行动不便了,我去照顾照顾,等我老了别人照顾我,也行。可是我现在没这个时间。我不能把这个工作扔了,因为我既然还在这个工作岗位上,就应该力争把这项工作干好。但等我把这项工作干好了,退下去了,不是我去照顾别人,而是该别人照顾我了,这就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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