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主旨题意(胡文炜)

《红楼梦》的主旨题意
胡文炜
【作为读者,凭什么概括一部书的“主旨题意”?凭书中的一二句话?那书中的话多了,你凭这句他凭那句,听谁的。一部书的“主旨题意”只有阅读了全书才能概括,有的书是读到最后才使人豁然开朗。《红楼梦》是一部长篇,情节、情感都是发展的,怎么能拿前半部的内容草率地定整部书的主旨题意。】
一部作品,不管短篇也好,长篇也好,总有它的主旨题意,或者说作者为什么要写这部书,在书中要表达什么样的思想,《红楼梦》当然也不例外。丁淦说后四十回作者“楞要冒充原著的‘旧稿’”,“对于原著的主题、情节、线索、人物等等,作了扭曲、篡改、翻案和误导。”
上一篇已说到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主旨题意前后基本相符,因为这可从书中找到依据。只是由于《红楼梦》的思想非常复杂,这么多年来,研究者对主题思想有过多种多样的见解,以下仅是所见到的其中一部分:
甲戌本第二回脂砚斋批:“盖作者实因鶺鴒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
王国维认为《红楼梦》表现了人生之欲望与痛苦,欲望与痛苦,皆出于生活之本质和必然。是宣传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的。
胡适说:“《红楼梦》只是老老实实的描写这一个‘坐吃山空’‘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因为如此,所以《红楼梦》是一部自然主义的杰作。”“《红楼梦》是一部真事隐去的自叙。”
俞平伯指出:“《红楼梦》是感叹自己身世的。”“《红楼梦》是情场忏悔而作的。”“《红楼梦》是为十二钗作本传的。”这在书中也确实可找到依据。
何其芳认为:“《红楼梦》是对整个封建社会的否定。”“贾宝玉林黛玉都是封建阶级的叛逆者。”
周策纵提出:“《红楼梦》本旨是作者依本身亲见亲闻的‘事体和情理’写出故事,来呈现他从生活经验中体会出来的世界观和人生观。他把世界和人生主要认为梦幻,但所述故事则是个人与世人体验富贵与痴情的悲剧历程。”
潘重规认为《红楼梦》实际上是一部有反清复明的民族主义巨著。是一部运用隐语抒写亡国隐痛的隐书,作者的旨意是反清复明。书中对贾府的攻击,就是对清朝的攻击。
段江丽在《1949年之后〈红楼梦〉主题研究述评》一文中列举了李希凡、兰翎、翦伯赞、邓拓、刘大杰、刘世德、邓绍基、宋淇、余英时等人的观点,有“市民说和农民说”、“爱情悲剧说”、“揭露和批判封建社会说”、“理想世界幻灭说”、“三重复合主题说”及“封建社会阶级斗争论”。
《红楼梦学刊》1985年第1辑有一篇综合报道,标题是《关于〈红楼梦〉主题的争鸣现状》,归纳了以下八种不同的提法:
第四回总纲说。有冯宇《论宝黛爱情悲剧的社会意义》,载《北方论丛》1979年第1期。王一纲《从第四回看〈红楼梦〉》,载《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3期。
封建家庭衰亡史说。有沈天佑《〈红楼梦〉和总纲》,载《北京大学学报》1980年第1期。刘梦溪《论〈红楼梦〉的思想意义》,载《上海师院学报》1981年第4期。孙逊《以贾府为代表的封建家族衰亡史》,载《红楼梦研究集刊》第5辑)。
爱情主题说。有徐仲元《简论〈红楼梦〉的爱情主题及其意义》,载《实践》1980年第2期。
封建社会青年女性普遍悲剧说。有舒芜《‘谁解其中味’》,载《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1辑。邓遂夫《〈红楼梦〉主题辨》,载《红岩》1980年第4期。
反封建主义说。有蒋和森《一部对时代感到痛绝的书》,载《红楼梦研究集刊》第5辑。王朝勋、闵树海《贵族家庭的挽歌》,载《辽宁师院学报》1981年第6期。
封建阶级子孙不孝,后继无人说。有朱彤《论〈红楼梦〉的主题》,载《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1辑。
影射曹家破败,反皇权主题说。有郝炘《〈石头记〉的主题思想是什么》,载《红楼梦学刊》1983年第4辑。
主观命意与客观意蕴对立统一说。有何永康《曹雪芹的主观命意和〈红楼梦〉的客观意蕴》,载《红楼梦学刊》1984年第1辑。
以后在有关报刊、著作上又可以看到专家们的多种见解:
黄建宏说:“把放纵情欲提高到家败人亡的高度,鲜明地表现了作者对沉醉色情的否定态度。也正是从这观点出发,作者曾以《风月宝鉴》来命名小说,暗示自己的创作目的。”
朱淡文指出:“《好了歌》及其注形象地表达了作者的哲学思想,概括了小说的主题,因而它们实际上是全书的主题歌。”(21)
姚品文说:“‘为闺阁昭传’是作者宣言的创作目的。”(22)作者确实作了这样的宣言,但书中也写了别的。
刘敬圻认为:“‘书之本旨’之一是为一个异样孩子作传。”“‘书之本旨’之二是为一群青年女子作传。”“‘书之本旨’之三是为一个趋于衰败的名门望族作传教。”(23)
沈天佑说:“《红楼梦》主题思想的深刻性在于写出了社会上新生力量惨遭镇压的同时,还揭示了旧的社会势力的无可挽回地趋于崩溃,从而深刻地表现出了封建末世的本质特征。”(24)
王有才指出:“作者使用大量的笔墨,在各种人物、情节场面中描写经济问题,其立意,就是要表现作者旨在揭露金钱罪恶的创作目的。而《红楼梦》中的大量的经济描写,也恰恰揭示了这部作品抨击金钱罪恶的主题。”(25)此说甚有新意,应该说也有一定的道理。
王悦提出:“智者求心不求佛,愚人求佛不求心。曹雪芹便是用这大智大圣之心开启痴迷者的鸿蒙,用血泪悲金悼玉,呼唤人们以此为鉴。家业的荡尽,情欲的虚幻,都是度人的法。作者便是自度度人的佛。”(26
据《红楼梦学刊》1986年第4辑报道,有认为“《红楼梦》的主题是多层次的,一是爱情的颂歌,二是人权的赞歌,三是青春的悲歌。”(27)
胥惠民认为“热情歌颂女儿的才华,彻底粉碎‘男尊女卑’对女儿的束缚,为女儿追求平等作人的权利,这才是《红楼梦》真正的主题。”(28) 主题,而且还是“真正的”。
严云受说:“为什么红颜易老,为什么阆苑仙葩与无暇美玉的爱情不能如愿以偿?”“作家探求的结果,停留在因果报应意识上。今生的荣辱升沉之‘果’,都是前生种下的‘因’。怨怨相报,不可逃避。这就是曹雪芹对《红楼梦》中各种各样人物的不同命运、结局提出的深层阐释。”(29) 不是一般的“阐释”,而是深层的“阐释”。
黄立新认为:“《红楼梦》和《情史》,在书名,总体思想倾向,情节、人物的某些性格特征、特殊用语等各方面,都有其基本一致、相似、相通或相同之处。”“两书的思想倾向是接近的,基本一致的,这不仅表现在民主主义思想的方面,也表现在二者的思想局限方面。” (30)
宋子俊说:“曹雪芹在小说第一回所言之‘立意本旨’(创作意图),是他真实思想的流露,绝非伪装掩饰之词。”(31)
梅新林认为可分 “主题1:贵族家庭的挽歌;主题2:尘世人生的挽歌;主题3生命之美的挽歌。”(32)
白小易说,“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巍峨高耸的红楼大厦是建基于‘梦幻‘的地基之上的。”并“认为《红楼梦》的主旨是用佛教思想否定俗世,形象地论证俗世的一切皆空。从而让俗世的人们‘省了些寿命筋力,不更去谋虚逐妄’。”(33) 这么说也没有错。
胡邦炜发现了:“《红楼梦》中所蕴涵着的更深层次的意义”,就是“废墟文化”与“神圣价值态”的朦胧追求。(34) 一般层次的意义当然早已发现过了。
刘上生说:“在《红楼梦》的‘假语村言’里,既有曹雪芹隐含的‘故事’,也有他隐寓的‘真情’。事是曹家盛衰之事,以及现尚难以证实的作者感情生活之事。情是包衣汉人回归民族和回归自由之情。”(35)这也是一种解读。
梁归智、王瑞兵说:“《红楼梦》的根本旨意:证情与证灵”(36) “旨意”有普通旨意和根本之意之分。
许山河认为主题是“警梦”“警世”, 荣华富贵不可依恃,(37) 这不能说没有道理。
王志尧、仝海天认为:“红学家们多认为贾宝玉是时代的新人,封建社会的叛逆者,争取男女平等的先知先觉,早期的民主主义萌芽等。赋予他一顶顶桂冠。在我们看来,这些桂冠是后人强加于他头上的。他的存在和表现,对家庭,对本阶级,对全社会都无任何价值可言,他是个‘于国于家无望’的傻人废人!”“贾宝玉并非是作者寄予厚望的理想人物。”(38)
此外,作者在《红楼梦》中说:“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不亦宜乎?”“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大旨谈情”。“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说后四十回的主题与前八十回不相符合,真不知是按照那一种见解为标准。当然,对于《红楼梦》的主旨题意,研究者尽可各抒已见,但如果仅以一己之见来断定后四十回的作者不是曹雪芹,便没有说服力。例如丁维忠说:“续书把原著的一部四大家族衰亡史,篡改成为衰而又盛的‘复兴史’,这也算‘尚属接笋’?这是曹雪芹的‘真本’吗?大家说吧。”(39)这不禁使人要问:凭什么说《红楼梦》是一部“四大家族衰亡史”?这是评者以自己并不正确的见解来硬性规定作者的“思想”,然后说后四十回与这个“思想”不一致,于是后四十与前八十回不是同一人,这样的论证切合实际吗?能有说服力吗?《红楼梦》写到第八十回还没有完,还在发展,从前八十回看,所含的思想复杂,作者告诉人们“荣辱自古周而复始”,书中也根本并未写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而是只写贾家,主要写了顽石的红尘经历,即主人公贾宝玉的生活经历及思想感情。至于说“衰而复盛”,是“复兴史”,那也不是后四十回的事实,元春死了,贾母、凤姐死了,黛玉宝玉一死一走,贾家不过是没有彻底灭亡,但根本没有,也很难“回复”到原先前之“盛”。丁维忠还认为后四十回的主旨是“福善祸淫”。(40)“福善祸淫”无非是后四十回甄士隐提了一下,不一定就是“主旨”。例如王熙凤之死与福善祸淫有什么关系,薛宝钗嫁给了贾宝玉,与守寡差不多,这又与福善祸淫有什么关系?还有香菱之死,迎春之死,也不好用福善祸淫来解释。当然书中也确实包含这一思想,生活中这种现象也确实一定程度上有所存在。如“偶因济刘氏”,这在前八十回已经指出,到后四十回体现出来。前八十回也写戒妄动风月之情,以贾瑞之死,秦钟之死最为明显,第五回曲子中不是说“宿孽总因情”?因而“福善祸淫”是整部书所包含的思想之一,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完全一致。与福善祸淫思想一样,报应思想也是作者在整部书中体现的思想之一,《飞鸟各投林》曲中说得很清楚:“冤冤相报实非轻”,即不要将“报应”看轻了。转轮投胎,“有来生”的报应当然荒谬,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生活中确实常常发生,古往今来都有,这正是《红楼梦》的博大,当然这同样不是书中的主导思想,更不是唯一的思想。
也有些研究者直接指出前八十回的主题是什么,后四十回的主题又是什么。如白盾就认为有两种主题:“脂本是‘自怨自悔’、‘血泪盈面’的贾府败落、‘树倒猿散’的自然趋势之书;程本是控诉家庭包办,呼唤‘爱情自由’和‘婚姻自主’之书。”(41)纪国盛也说:“曹本《石头记》的主题是子孙不肖,后继无人。”“高鹗的续改本《红楼梦》,则改成以宝黛爱情悲剧为主要线索,把矛头直接指向封建家长制和封建礼教。”“后四十回将‘钗黛合一’改写为‘钗黛对立’。”(42)
《红楼梦》确实写了“自怨自悔”、“血泪盈面”的贾府败落、“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但这也不能说是这部书的全部思想,因为书中还写了诸如戒妄动风月之情,坐吃山空等。而控诉云云,写得并不明确,林黛玉之“不能久待”在前八十回中早已写得很清楚,开始时还明确点出“眼泪还债”,所以前八十回已写眼泪越来越少,即快要哭尽了。再说我们在后四十回中也可以看出“树倒猢狲散”的自然趋势,而且没有后四十回,也不能完整地反映“自怨自悔”。要说后四十回呼唤“爱情自由”,“婚姻自主”那前八十回同样也这么“呼唤”。至于对立合一,也不见得符合小说实际,钗黛之间,前四十回常有矛盾、口角,到中四十回矛盾化解,二人和好,后四十回不再有较多的接触,二人的婚姻都是任人摆布,根本不存在对立。后四十回也不是将主题定位于爱情悲剧,后四十回还写了许许多多与爱情无关的情节,那些情节根本不是围绕宝黛爱情的所谓中心,如元春之死,王熙凤之死,贾政做官,查抄,图卖巧姐,其实有关宝玉的故事只占了一小部分,又怎么能说后四十回将主旨篡改成宝黛爱情。而前八十回虽然也不是围绕宝黛爱情来写,但宝黛的故事毕竟是最主要的故事情节。因而两种主题说也不符合整部书的实际。
蒋和森虽然不认为后四十回的作者是曹雪芹,但他说:“补书保持了作品的主题。”(43)这同样也是一种见解。这要看读者、研究者站在什么角度。对于这么一部思想复杂的长篇小说,可以找许多“理由”来证明自己的见解,但同时也可以找出否定你这种见解的理由。既然这样,我们对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所表达的主旨题意,完全可以理解为前后一致,更可以理解前后出于同一作者。
其实,对于这样一部百万言长篇,即使前后思想有所不同,也不一定能证明出于不同的作者之手。曹雪芹写前八十回时,还较年轻,几年之后年龄增长,岁月推移,家庭人事出现新的变化,经过思考,某些想法出现变化也是非常正常的,有什么根据能证明曹雪芹不能那样想?周汝昌指出:“任何人的学识才情都有限度的,很难说我们目前的红学水平已能尽窥芹书奥秘。”(44)这句话我认为说得非常好。既然这样,也就不能从主旨题意上来否定后四十回的作者是曹雪芹。
这里需要补充的是,这么说是不是以“不可知”来取我所需?并不是这样。我想,对于某一个问题,如果能取得比较一致的意见,提不出较有力的反驳理由了,那就基本可以认定。例如高鹗续书说已经排除。又如贾宝玉的最后结局是出家,这也是可以肯定的。而对于主旨题意,有那么多不同意见,就不能以自己的见解来解释后四十回的作者不是曹雪芹。




胡文炜,浙江绍兴人,长期供职粮食部门,群众,会计师职称。坚持业余写作研究四十年。是中国红楼梦学会第八届理事,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绍兴市越文化研究会第三届副会长,绍兴文理学院越文化研究院兼职研究员。已正式出版著作《贾宝玉与大观园》《红楼梦欣赏与探索》《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是曹雪芹》《赵之谦家世》《会稽山志》(有盗版)《绍兴历史文化之谜》(有盗版)《绍兴文史纵横》《绍兴山岭古道记略》《越地咀华》,参与写作的多种。在七十多家报刊发表过作品,总计纸质字数三百五十万。2010年开始,从山区到平原沿海,到过二千五百个自然村,以图文记录乡村面貌大变动时期的基本状态。多次以论文入选后参加各种学术研讨会。获全国“书香之家”“全国职工读书自学活动积极分子”等奖项数十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