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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迪先生他没空(3)
文、摄影:郭子鹰
戈埃尔公园:两把永不分开的椅子
我不喜欢你的建筑,我尊敬它们!——尤塞培·戈埃尔
聊到高迪,不能不提他的朋友戈埃尔,他可能是世界上,最伟大,也是最失败的“甲方”。
戈埃尔是高迪的“天使投资人”,他资助了高迪一生的事业,这本已相当神迹,更加罕如晨星的是:他们是精神上的共鸣者,又同是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对社会改革和建设乌托邦式的理想世界有着共同的狂想。在我看来,作为一个技术上的唯美主义者,高迪已经很稀有,而作为一个成功的生意人,戈埃尔既能够在世俗世界里聚敛财富,同时又在精神世界拥有唯美主义的追求,并且慧眼识人、仗义疏财地成就了一代大师,戈埃尔先生精神境界的段位,无疑更加让人需得仰视。这如同一时下田锄禾,一时把酒吟咏的苏东坡,不可多得。
尤塞培·戈埃尔(Eusebi
左为高迪,右为戈埃尔(图片来自网络)
他是高迪的守护神及好朋友,也是我们所称的“甲方”。他欣赏高迪、尊重高迪,不仅自己投资给了他很多施展才华的机会,而且将他介绍给巴塞罗那的上流社会,才有了后来的巴特略之家、米拉公寓等一批杰作。
在纺织和航运界大展拳脚且颇有斩获的戈埃尔是一代新生富豪之一。他娶了科米利亚斯侯爵(Marquis
和众多“爆发户”不同的,是他花钱的方法。
戈埃尔想要创造自己的精神王国,他想要通过改变自己的城市而获得不朽,他想把一座平淡嘈杂,甚至有些平庸的商业城市变成美幻无双、令人过目不忘的人间天国!
高迪早在戈埃尔受封伯爵之前,就将他视为“贵族精神的化身”。高迪认为:真正的尊贵要表现在敏锐的感受力、高尚的行为与社会地位上。而戈埃尔也在高迪的身上找到了他所寻觅的理想——艺术天分与社会道义感的完美结合。
在当年的一篇新闻报道中,记载着两人间的一段对话,高迪说:“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两个是世界上唯一喜欢这些建筑的人。”戈埃尔平静地回答:“我不喜欢你的建筑,我尊敬它们!”
戈埃尔是个出色的企业家,但是当时在西班牙的其他地方,同样存在着今天令人头疼的“价格战”和恶性竞争。他的财富缓慢但是不可避免地流失着。但理想主义者戈埃尔,仍斥巨资买下如今名噪全球的戈埃尔公园一带的土地,聘请高迪建设一个富人居住区,并且天真地在附近筹建公共花园和劳工住宅区。但现实是冰冷的,最终只有两栋住宅完工,只有一个买家。1923年,戈埃尔家族将土地赠与巴塞罗那市,成为今天的著名旅游景点戈埃尔公园。百多年的时光静静流过,戈埃尔在地产开发上的失败,终于使他的名字被人们牢牢记住。
1911年阿方索十三世国王(King
戈埃尔拥有财富,但同时也具有图利大众的“乌托邦思想”,但是他知道自己并不具有足以流传后世的艺术创造力。而高迪,除了这种才华,还具有和自己一样悲悯的气质,只不过他没有财富,也不具有聚敛财富的热情和才干。
早在认识戈埃尔之前数年,高迪设计的第一个项目,便是工人住宅——玛塔罗工人集体住宅。这个设计的观念常常使人们联想起空想社会主义者罗伯特·欧文(Robert
自始至终,高迪内心一直归属于乎民百姓,未曾背离他的出身。当他遭撞伤被送入医院,而后经人发现真正的身份时,
戈埃尔将高迪引入富豪阶层,也收到了出乎意料的成果。高迪早期设计的维森斯宅(Casa
当时高迪的设计思想被他自己称为“自然衍化”,
不过在后来的几年内,维森斯获得了丰盛的回馈,高迪的这幢建筑物成了维森斯最好的“街头广告”,使得磁砖一跃成了加泰罗尼亚建筑的热门材料,维森斯砖场的生意因而大为兴隆。
除了工作,高迪没有任何别的爱好和需求。他终生未娶,他与女人关系史料中少有记载,据说他在年轻时期曾经有过非常简短的一次单相思之类的情史。
除了戈埃尔,高迪似乎也没有别的朋友。他只说加泰罗尼亚语,对工人有什么交代就得通过翻译。他只带了两个学生在身边,多一个他都嫌烦。他似乎觉得,只要与这两个学生交往,就能保持他与整个世界的联系了。
戈埃尔把高迪引入巴塞罗那上流社会后,爱赶时髦的富人们纷纷请他设计、建造公馆、别墅等,从此他就忙开了。他先是为一位工业家的遗孀建造富丽堂皇的巴洛克式宅邸,后又设计、建造了造型奇特的巴特娄公寓,再后又建造了像哥特式城堡的贝列斯瓜德别墅。
当然,他更没有忘记为他的至友戈埃尔效力。戈埃尔和高迪这两位幻想家,在1900年全情投入地决定建造一座花园式城市。而他们的计划就打从巴塞罗那郊区那一座光秃秃的山头开始——
外表温文尔雅的梁思成,曾经说出过这样一段和他给人温厚的印象大相径庭,也令我大感意外的“狠话”:人类具有潜在的“反文化性”,趋向卑下与罪恶,若有高尚的市镇体系秩序为环境,则较适于减少或矫正这种恶根性,孟母三迁之意,或即在此。居住环境有促进居民文化水准的力量,我们必须注意到居住环境对居民道德精神的影响。……不惟要使每个人的居室舒适,而且必须使环境高尚。
戈埃尔与高迪乌托邦式的梦想,与梁思成“用建筑改造社会、革新民风”的烂漫想法,出自不同社会的不同时代背景下,虽然一样如鸿毛落水,没有激起他们所期望的涟漪,但是他们图利大众的想法和初衷,可算是琴瑟余韵,隔洋和鸣。建筑业发展到我们的时代,不知还有几个打着儒雅的标志性领结的建筑师,还会在“甲方”预算的枷锁下,硬挺着脖子,做如此设想呢?又有几个富甲一方的“甲方”能知道戈埃尔,何许人?
我曾经两次造访戈埃尔公园,第一次是在2001年,当时我们向至少一打路人打听过怎么个走法,最终到达的时候,固然有种超凡入圣的成就感,也从精疲力竭的状态中明确无误地体认到——高迪和戈埃尔,真是选错了地方!
高迪把这一大片山地划分成十几块单独的地块,并用大圆石作了标记,接着浩大的建筑工程就开工了。正是在戈埃尔公园,高迪成功地挥洒了他对大自然孩童般的好奇与敬意,尽情将他脑海中幻想的乐园付诸实现。波浪形的陶瓷镶嵌扶手椅如连绵飘舞的缎带随风蜿蜒,棕榈树干一样的石柱连排而立又微微倾斜,仿佛一阵地中海的暖风让它们陶醉得随之摇曳,在高迪作品中屡屡出现的蜥蜴形象被用色彩鲜艳的瓷片镶嵌得醒目而善良,娇憨大笑着趴在门口欢迎那些急不可待地要爬到它背上去玩耍的午后学童……
按照高迪最初的想法,市民嬉乐的空中广场,才是整个项目的重点,被树干般林立的柱子支撑起的平台,也的确是现在游客们流连最多的地方,恐怕没有那个来过巴塞罗那的快乐游客的相机里,没有几张坐在这鲜艳广场上的留影,但是少有人知道:支撑上层广场的那些不停出现在各种版本明信片上的柱子,每根中间都是雨水收集管,“中水利用”这个连很多北京上海的时髦小区都没能好好贯彻的概念,高迪早就驾轻就熟!
即使高迪不曾建造任何其他建筑,单单这座公园就足以使他名垂青史。戈埃尔公园从建筑艺术上说是一个伟大的成就,但从经济上说却又是这对“乌托邦兄弟档”的一大失败。园内规划为私人住宅建筑用地的16块土地,仅售出了一块。原因很简单:巴塞罗那的其他有钱人,不想天天爬山越岭,他们不是山羊!
我在戈埃尔公园四处逛游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了一位小贩的纸板招牌,他张口便是一句:“该死的中国人,下地狱去吧!”
我看看那张价码牌,上面写着“1欧元”我看看他黝黑的脸孔,布满血丝的眼白。出于对1欧元小生意的恻隐,我在嘴边挂上了半个微笑。我知道他其实是和千万个中国人一样,挣扎在低价苦海里的一个小生意人而已。而且,他那双充血的眼睛,一辈子也不可能看见他自己的戈埃尔先生。除了原谅,一个游客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在高迪的柱廊下买了吉他艺人的一张唱片,一来是他弹得实在动情,实在悠扬,二来也还是有点儿和“1欧元先生”赌气。我在开普敦码头上买过无伴奏黑人合唱团的唱片,也在巴基斯坦买过山区点着煤油灯的小店里,贩售的当地普什图族民歌卡带,其实真正回到家里以后,我很少听,即便再听,也听不出现场的那个调调来,我的电脑光驱和卡带随身听,早就已经在书房的角落里落上了灰尘。我只是想告诉那些音乐的主人,寂寞隐忍地创造美好,真的像高迪和他的天使一样,会让人生,有了存在感。
在高迪最著名的作品中,不仅有很多屹立在巴塞罗那天际线上的巍然建筑,而且还有一件是你可以带回家的。那是一把椅子,确切地说,是两把永远并肩而立,可以让你和朋友舒服地坐在上面聊上半天的连体扶手椅。这平淡无华的设计,在旁人看来,也许只是高迪的另一次哗众取宠的公关炒作,就像他们当时评论巴特娄公寓和米拉公寓一样。但是在我看来,它更有可能是高迪在怀念和纪念,他生命中最可宝贵的天赐,是他在用委婉酬唱的手法向绵延数十载的友谊,送上赞美。
真正的友谊之所以宝贵而稀有,当然在于它带给我们的愉快,更在于它无可论价。普通如你我,当然绝不可能奢望会有个既是挚友,又是天使投资人的搭档,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拿出自己最好的一面,最好的品质,等待老迈而动作迟缓的上帝,抑或是因为信徒们所求甚多,而不能好整以暇地一一耐心回应的上帝,把我们等待已久的友谊,带到我们面前,相信上帝他,甚至没空说上一句:“你们自求多福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