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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甘的下午，一个脑残旅行者和一场排球赛
(2009-11-23 08: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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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蒲甘的下午，一个脑残旅行者和一场排球赛
文/摄影 郭子鹰
我听过一个传说，当人们离开家，出门旅行的时候，你的灵魂要比身体移动得更慢些，当你在三万英尺的高空里飞行的时候，你的灵魂可能还留在机场的安检通道，尤其是当你进行的是一场跨越大洲的旅行，你的灵魂可能要过上整整24个小时，才能气喘吁吁地赶上你乘着雷鸣般咆哮的喷气机飞走的身体。这就像你在无数个普通的星期一早上做的那样，身体在办公室里不耐烦地浏览着邮件的时候，灵魂，可能还没离开家里温暖、柔软的枕头。
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在机场拉客的无良出租车司机，总喜欢找上那些一看便知是远游客的人，因为对付一个灵魂出窍的外地躯壳，总比糊弄一个身心协调、心智活跃的本地活人来得顺手一些。
但也正是因为这种“魂不守舍”，身体和心灵才更能放开彼此的桎梏，体验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最真实的存在和活跃。
我就很喜欢这种灵魂出窍的状态，比如我会在飞机上看一些平时根本不会有兴趣去看的书，比如《通俗天文学》或者《鲸与海豚》，会发现南半球的天空里代替北斗七星地位的是南十字星座，座头鲸这个名字原来的意思是“卖唱人的琵琶”，因为它在墨色一般的深海里鸣叫的时候，如歌声悠扬，所以让日本人联想到了沿街卖唱的流浪艺人“座头市”……
自顾自地乱想，这么说当然是合情合理，不过我相信自己的脑子需要这样的游戏。如果你只用脑子来核对《现金流量表》或者《销售业绩报告单》，那一堆白色的蛋白质和神经纤维也不会愿意吧？即便是硅片和电缆组合成的电脑，偶尔也会需要清理一下回收站，装几个游戏软件不是么？永远一成不变，永远正经八百的思想，当然会让你的脑子觉得不公平。
我在罗马的夜里迷过路，凸起的砾石是罗马引以为傲的地砖，罗马人喜欢它们的“历史感”，不过它们也磨得我的双脚有点儿像饱经历史沧桑的“古迹”，沉重的背包压得我两肩留下血印，喉咙干燥得像随风翻滚在街道边的垃圾袋，瑟瑟有声，警察的热情我很感激，但是他指路时候说的意大利文我是半句也听不懂，也许他说的是英文？那会儿，连这我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得不对自己说，“显然，我的魂儿还没有赶过来！”
“如果时光旅行者乘着时间旅行机飞到角斗场仍然喊杀声震天的古代，他靠什么来指路呢？那时候Lonely Planet和Google Earth当然都是派不上用场的喽？”
信不信由你，那个时候忽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虽然听起来很像是低血糖外加经济舱综合症一起发作的结果，不过他确实在一瞬间让我发热、胀痛的双脚感到一丝清凉，让我的双肩上那两只印着“探路者”商标的黑色秃鹫停止了撕咬我的血肉，让我停下了脚步，让我那个在罗马夜色里四处张望、寻找着我空空的躯壳的灵魂儿，一下子找到了我那个在马路牙子边上晃晃悠悠的肉身，仿佛心脏起搏器的电流击中了胸膛，我微微战栗地猛吸了一口算不上清爽的罗马街头的晚风，耳边传来汽车喇叭疯狂的嘶叫——那辆载重半吨的垃圾卡车，呼啸着从距离我的鼻尖三又二分之一英寸的地方来了个极度灵活的右转弯！
司机肯定是又在骂娘，好在他用的还是帕瓦罗蒂大师唱歌剧和巴兰钦大师教芭蕾舞的时候会用到的，美妙的意大利语，我完全听不懂，只是歪着脖子，像个地道的脑残者做的那样，对着远去的垃圾车和罗马空洞的夜空大喊：
“谢——谢啊！”
我灵魂出窍的胡思乱想，再一次救了我的小命。
到达蒲甘的第一个下午，我的精神状况和意大利的那个晚上大体相仿，其实从我还在伊洛瓦底江的渡轮上漂流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为蒲甘感到眩晕，这个城市虽然是我来缅甸旅行的原因，但是它拥有3000多座寺庙这个简单的事实的确对我形成了无形的巨大压力，直到现在，我仍然为如何开始向人们讲述自己在蒲甘的旅行体会而感到紧张莫名，不知道如何开始。那个下午，我更是不知道如何开始翻阅这本过于厚重的“雕刻在石头山的史书”。
为了等待我的魂儿再次找到方向，我再一次开始漫无目的地瞎想和同样漫无目的地乱走。
我知道我自己又在等自己的灵魂跟上来，但是这时候又有一个问题冒了出来，我看见两个扮相非常正点、非常标准的小和尚出现在相貌同样非常标准的大金塔下面，光线也非常标准，整个场景金光灿烂，简直就是一张标准的缅甸旅游明信片。我当然跑过去拍了照片，如果所愿，一切都是我脑海里期待的那个样子。但问题是，这两个小和尚在我给他们拍照的时候，互相低于着什么，接着他们调整了表情，非常标准的和尚的表情，不苟言笑的，有几分佛教徒的庄严，有几分忧郁。然后，他们管我要了钱，钱不多，我们也愿意给出，但是我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我突然注意到他们身上的袈裟，觉得在任何一个裁缝店里，花不多的钱就能买到这样的绛红色布料。我不可抑止地想到，他们也许不是什么真的小和尚，而只是扮装的“旅游演员”，像你会在突尼斯的岩洞民居里见到的沙漠居民一样，像你会在罗马的角斗场外见到的古罗马角斗士一样。我突然感到有点儿沮丧。
我知道这一切无可厚非，我也愿意帮助这些人用自己的方式和自己的劳动养家糊口，我更愿意支持这些人用这种方式留住自己文化的一鳞半爪，但是，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们对现实的不满，其实不一定是现实真的有什么问题，而可能是我们自己哪里出了问题，或者我们自己对自己哪里不满意。而且，我们不愿面对。
是我们自己，希望见到的一切都如我们相像的那样清风明月，一切都像我们期待的那样上演，正是因为有像我一样期待着的旅行者，才会有世界各个角落的“旅游表演”，我们有需求，他们有供给，公平交易。
我们不愿面对的事实是，美的，未必是真实，真实的，未必很美。
我想我的灵魂终于跟了上来，但是太阳也快落山，伊洛瓦底江的阵阵清波，此刻正在我耳边发出一声浅笑。
从远处传来了阵阵呼喊声吸引我注意的时候，太阳正意兴阑珊地走向地平线，照耀佛塔的金光正渐渐退去，佛塔上缺损的砖块和倾颓的塔尖正慢慢变成暗淡的铅灰色。吸引我们注意的喊声来自一座破旧佛塔边的垃圾场。当地人把垃圾场稍微平整了一下，拉起个网子，郑重其事地，正打着排球。旁边观战的，除了我们还有几个半蹲着的当地人，和几条半睡眠状态的土狗。
在这个灰头土脸的角落，在这个太阳粉饰着平原的金光已经完全退去的时刻，我想我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真实。一群缅甸村民郑重地打发着他们的时光，庄重地对待着这一场无足轻重的比赛，只因为，这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一刻，也是他们生命里永不重来的一部分。
我迢迢万里的旅行，和他们在家门口垃圾堆上的排球赛，真的有所不同么？还是我们都需要一个小小瞬间，让自己的平淡时光显得更值得被回忆一些？让匆匆逝去的分分秒秒，感觉上稍微留下了一点印记？
所以，我一如既往的拍下照片，只是这一刻，快门开合的声音，是那么地酷似时钟的嘀嗒，只不过，更响亮，更惊心。
那个在贫穷森林里像九色鹿一样炫目的满足而振作的微笑，那个在忧郁海洋里像逆戟鲸一样换快地跳出水面的用不低头的灵魂，让我们的内心感到无比欣慰。如果只看到贫困而忧郁的现实，我们内心的平衡感，同样会是多么让人感觉到自己的自私和阿Q，但是那些本可以有理由不快乐的人，他们顽强地，独自制造着快乐，是那些人，才能真正让我们感到快慰，感到还有有那么一些，比我们更强大的灵魂在和我们，一起挣扎，尽管他们，可能比我们有更长、更辛苦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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