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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就在叫青云谱的地方,不过离赫赫有名的八大山人纪念馆,骑车也要半个多钟头。赫赫有名是我的话,我的乡里父老们全不以它为荣,甚至于从未听过。文化,是鼓腹而游的人干的勾当,所以“绝圣弃智”这样的话,绝不能当真,它只在逻辑和哲学层面上有意义。我一直怀疑老聃和庄周是贵族家子弟,就是这个原因。在生产力极落后的时代,想做个根本没有稿费的自由撰稿人,谢绝体力劳动,倘若没有一定的社会地位,那是根本不可想象的。
我只记得自己初次造访八大山人纪念馆,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春游。春游乃古老的习俗,不知道可否追溯到孔老二招集徒弟们谈志向的那段佳话。它能保持至今,实在是我们这群小孩之幸。当然,我先前不知道古人老早就这样干的,“或采明珠,或拾翠羽”这样的踏青法,殊非我们所能梦见。当古人们“笋柱秋千游女并”的罗曼蒂克之时,我们则兴高采烈地被老师们赶猪一样,目标是野外的“瀛上”。这个地名很牛逼,楚国人把水泽叫做“瀛”,看看《楚辞》就知道了,这样的水泽里经常种满了绿菱红莲,和红男绿女正是佳配。“上”者,边也。那么瀛上也就是水泽边了,合乎《洛神赋》里写的“或戏清流,或翔神渚”的快乐场景。从字面上看,我们踏青的地方着实不赖。可是南昌人都知道,所谓的瀛上,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一枝绿菱红莲,有的只是掩映在莽丛中的层层坟冢,我们被告知,下面躺着的全是革命烈士。在这里,春游和清明真是一个完美结合,虽然我自己的祖先,清明时节也从没去拜祭一下。我当然不能那么自私。顺便说一句,南昌人把“瀛”念成“铃”,舌音和边音通假,对于赞成复辅音的古音学家来说,算得上一个佳证罢。
终于长大了,到了五年级,单调的春游也终于换了一个地方,那就是青云谱。总算可以不去年复一年看坟墓,那份快意真是难以言传。我现在仍觉得,组织小学生去观赏坟墓,实在是一种教育浪费,以我们那时的年龄,根本不懂得什么叫革命烈士,就如我们蒙昧地将红领巾系在脖子上一般,顶多觉得脖子上鲜红的一抹,是种装饰,当然也有从众的心理,至于给我们灌输什么人生之大意义,简直是痴心妄想。据说古代有个贵族,将宅子建在洛阳的北邙山旁,每日里站在阙楼上舒啸,满眼都是累累荒冢。有客人问道,先生每天观赏墓冢,还会有心情歌饮作乐吗?这贵族笑道,正因为每日免不了看见这些墓冢,才不敢不及时行乐啊!而我们那时对坟墓顶多只是单纯的害怕,并不因为下面是烈士而使我们陡生亲近,也自然根本不可能类似的深沉之思——从年龄上的涵义上就绝对不能。
青云谱的八大山人纪念馆是个小院子,被一池绿水围着,那次的结果更让我们失望。烈士陵园再不好,也还是个宽敞的所在,可以四处跑跑。可是这个院子挤了我们这些面有菜色的小学生,只能是人看人了。更重要的是,这院子的主人名字很古怪,当时老师们给我们的解释,的确有说是八个头陀住的。我心里只是不信,这样狭小的院子,住进八个胖大的和尚,端的是气闷得紧。我那时所能接触的和尚形象,除了唐僧,便是鲁智深和武松那样的。再说橱窗里的黑白水墨画,尽是些僵硬的鱼、秃尾巴的小鸟之类,也远不如小人书好看。我于是马上跟着一帮同学呼拥着出来,去附近的驻军靶场爬地道去了。当时在那院子看到的风景,现在回想起来,只有一蓬艳丽的花。
当我日渐的越长越大,青云谱竟然成了我的乐园。南昌是个无聊的城市,实在没有什么可供游玩之所,有一个滕王阁,可是新得太厉害,而且那雕梁画栋的奢华,太让我觉得自卑。那么我唯一的选择便是小家碧玉型的青云谱了。
说来惭愧,青云谱对我的最大吸引却不是朱耷和他的画,对那样的泼墨大写意,我至今犹欣赏不来。我对青云谱醉心不已的,却是这个荒凉的清式小院,高高的马头墙和雪白弯曲的围墙,围墙里的万历年间的古井和樟树,这些都让我目眩。最重要的,那就是它的桂花了。院子里种满了矮小的桂树,一到秋天,枝头上满是金色的米粒。桂花实是我的至爱,所以当我在南昌时,每年秋天必去一回,每去必采撷一些细密金黄的花瓣,放在抽屉里。这样我一打开抽屉,就会飘出一股浓烈的香味,象锁着一个精灵。桂花的香大概是花中最浓烈的,我本身是浓香和淡香都喜欢的人,就象我看工笔的国画,既爱淡彩,也爱重彩。据说穷家出身的人,总偏爱厚重颜色的,不管他最终多么暴富。所以晏殊才会嘲笑暴发户写诗,“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不是富贵语,“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才有真正的世家风范,“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澹澹风”才是真正的富贵人家。因为富贵之极显露的反而是平淡。而我对厚重和淡雅都喜欢,又是什么缘故呢?我爱桂花,更何况桂花的香虽然浓烈,却香得并不俗气。我天生地喜欢这样的香味,有时候我竟能由这香,通感到书卷气上面去。它是秋天当之无愧的代表,是萧瑟之秋的最后一回挣扎,是商秋最绝美的回光返照。桂花一凋落,秋天也就彻底气绝了。丰子恺翻译的《源氏物语》,描摹风景的句子很多,我最喜欢其中一句:满庭红叶,幽艳如锦。是的,秋花是惨淡的,秋草是焜黄的。可是它也有它艳丽的代表。红叶能如锦缎一样色泽深厚,而和这叶相配的只有浓郁的桂花之香。现在走在路上,如果有女子身上洒着桂花香水,也足以将我迤逗得时时去顾视。她的相貌美不美,根本不重要。
青云谱虽然狭小,却是应该花一整天时间来赏玩的地方,走是走不累的,但是时时在竹林掩映中休憩一下,那仅仅是心灵的休憩,和生理的疲累没有因果关系。一日五游绝不适合它。有一年秋天,我和几个爱好诗词的朋友去了青云谱,在数百年老树的石桌下,我们写了几个词牌的名字在纸上,捏成一团来抓阄。抓到什么词牌就填词一首,我拈到了《玉楼春》,虽然不擅长诗词之道,这时也只好硬着头皮写了,好在对此地本来就有感情,最终倒也毫不费力:
回想小时候读屠岸的《青云谱游记》,也是以一首七律作结,我写到这里,也不耐烦写下去了,就此效颦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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