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望江诗选》序
● 沈天鸿
因为人的填充,时间不断地转化为生活,而每一个人都有充足的理由,对已经消逝和正在不断消逝的时间感到怅惘甚至畏惧(因为那正是生命在不断流失);对当下的生活表示不满。但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能把这种怅惘这种畏惧和这种不满变成诗,使它显示为通向内心精神世界的旅程,在创造中理解或展示生活的意义,从而重新创造出生命力以对抗已经消逝并且仍然在不断消逝的时间。
胡望江先生就是这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我仍然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一个雪夜,还是青年的望江从城南赶到城西我的家里,追问并和我讨论人生的终极意义在哪里的情景。那次讨论早已与那夜的雪一起停了,但望江的追问仍在继续,一直在继续,于是才有了《胡望江诗选》中的这些诗。
疼痛和问题出在内部
——《穿过城市的河流》
有此认识的胡望江,他的诗是由内向外构成:心灵的感觉与经验决定了世界和生活在诗中的面貌(也决定了诗的结构和节奏)。因此,胡望江的诗基本是他个人心灵的编年史,“一叶孤帆
常常 / 从潮湿的雾中走来 / 又从雾里回家"(《雾》),“本色地抓住了自己”(《铁锚》),但他深知“一场风暴 /
……掀起另一场风暴”(《风暴》),因此,个人的心灵与所有的他人、与急剧变化的一个个时代又紧密联系在一起,他的诗由此又是不同时代人们心灵的编年史。而考虑到在历史中没有个人,被突出的那个个人不过是人的代名词,他的诗就更完全是历史化的了,是他所撰写的人的与时代的感性的历史(这正是诗人渴望并且应该做出的贡献)。所以,读《胡望江诗选》须将它放在苍茫而辽阔的时代背景和历史中来读。
但这并不是说胡望江的诗苍茫而辽阔,相反,他的诗是以细腻求阔大、求深刻。他遵循的是他在《铁锤、钉子和手》一诗中所说的
将简单事物联系在一起
就会变得复杂
的原则:每首诗都只写有限的“简单事物”,他所做的事是将这些简单的事物联系在一起,亦即给予它们一种关联,使它们变得复杂起来,意味着很多东西。例如《山间雪夜》:
大雪 迎头截住黄昏
刀锋的冷光
逼入骨髓
山间木屋的内部
夜依然保持它的黑
最后一根火柴
唯一的火的种子
和我一起陷入孤独
火柴不能在自身的光焰里
认清自己
一片空寂! 我在黑暗深处
看见恐惧 看见
希望的光从恐惧中迸出
一丝微弱的温暖
通往山外的路已被覆盖
冰从深夜的水中走近木屋
看见:一堆木柴的火
坚持推开黑暗和寒冷
灰烬 却像雪
进入诗的事物屈指可数,而且简单:它们都只持有自己本来的属性或功能。但我们看到,事物屈指可数使意象集中并突出,所赋予的联系使那些本来的属性或功能成为散发强烈暗示力的不可或缺的基础,而强烈的暗示令联系也就是诗的意义复杂起来。再进一步看,这联系不是线性的也不是平面的,而是多侧面的立体的,并且是分裂的:矛盾甚至对立冲突被精心置入。这些矛盾甚至对立冲突的有:
雪的白与夜保持的黑,刀锋的寒冷与火的热,恐惧与希望,燃烧的火与像雪的灰烬等等。但它们又被强有力地统一在结构之中(统一得最好的是划着最后一支火柴时的恐惧迸出了希望的火,与诗的最后三行:“一堆木柴的火
/ 坚持推开黑暗和寒冷
灰烬
却像雪”),本是线性的结构因有了这些矛盾甚至对立冲突的意象的循环与递进,摆脱了线性结构很难避免的单调与呆板,
并且使线性仅仅表现为时间,从而成为伪线性结构 ,使诗的包容量即意味大大增加,既可因矛盾和对立让不同的读者读出不同的意味,又可因统一而给读者规定了解读的方向。
真理必然是包含着它自身的对立面的。诗也是如此。并且,这也是诗的法则之一。胡望江深得此道。
仍然以《山间雪夜》为例,它对意象和细节的描写极其细腻,细腻到一般人不能觉察之处,例如“火柴不能在自身的光焰里
/ 认清自己”,“一堆木柴的火 / 坚持推开黑暗和寒冷 /
灰烬
却像雪”等等这些司空见惯而被常人忽略的细节,都被诗人看见了,并且予以强调。毫不夸张地说,它的成功就是建立在类似这样的几个微小的细节之上:用特写式的强调将它们明晰地突出,而突出就是放大,放大到在这个山间雪夜整个世界就是由它们构成的程度,从而将读者的注意力完全聚焦于它们,发现它们通过暗示而不断甚至是无穷地散发并且弥散开来的普适性意义——普适性意义就是适用于这个世界所有部分的意义,于是,以细腻求阔大的目的就达到了,至于以细腻求深刻在我于上面举出的例句中已经表现得很明显,无须多说,要说的是,所有的深刻都必然是思想的深刻,所有意象或细节的明晰也都只能来自于思想的明晰,“功夫在诗外”这句古语在胡望江这儿得到了再次验证。反过来说,没有成熟的思想,就没有成熟的诗人,没有成熟的风格。
另外值得指出的是,《山间雪夜》表现出的意象与隐喻和象征迭嵌在一起的方法,是胡望江常用的方法,这种方法的功能也是加强他所说的“复杂”——复杂即丰富,这应该无须解释了。
我注意到胡望江的诗的另一个特点是,他常常用诗来直接处理他自己的和他看到的生活(这样的诗在他这本诗集中很多,从题材或者题目很容易看出,我就不列举篇名了),在这种处理中他努力排除那些诗的妨碍物,力图使诗达到能让读者直接接触与直接理解的程度。能够直接接触与直接理解的诗,必然是目击道存性质的诗。胡望江实现直接接触与直接理解的途径与方式正是这样,他将他的笔力集中于意象,通过营造既持有自身又具有强烈隐喻性的意象,使现实(生活)与道均以同一或同一些意象为可感可触的实体,相互依存相互指向,并且在相互冲突或不能完全包容时暴露出对方,从而达到目击道存的目的。当然,在某些诗中他没有完全成功,但他那些最好的诗,例如《山间雪夜》、《沙滩》、《铁环》、《闪电》、《时间》、《风暴》等等之中,他是成功了的。能让读者直接接触与直接理解,对于现代诗的意义无论怎么说都不过份,因为文学作品包括诗都是必须要有读者加入才能“最后完成”的。由此,可以说胡望江先生对现代诗已做出了他的贡献。
此外,既是目的又是方式的目击道存,在哲学上既是中国的,并且是中国古典哲学的,又“巧合”于西方现代哲学的某些重要学说(例如胡塞尔的现象学),所以,它是一种东西打通,古今融合,概言之,既有传统,又有现代。将它体现于诗,并且诗由它获得诗意与活力,意义应该是超出于诗,广泛而重要。
通读《胡望江诗选》中的新诗,根据每首后所附写作时间,可以清晰地看到胡望江先生是如何确立上述他自己的诗艺原则与方法,如何一步步走到如《山间雪夜》这样的诗表明的高度,获得炉火纯青的功力的。
胡望江先生具有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学修养,这在他的新诗写作中也不经意地时有体现,使他的新诗有了缭绕的古典之韵。但不能因此认为他的新诗是“新古典主义”。我一直认为,文学作品的性质是以其内涵的哲学思想的性质来确定,与哪怕是达到强烈程度的装饰性因素,甚至与创作方法,都没有或者至少没有多大关系,例如,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就仍然可以写出现代主义的作品来。
《胡望江诗选》的最后一辑是旧体诗词,有“细影惊鸿,人面桃花两不同”、“人独立,花落雨纷纷”九曲回肠的缠绵悱恻,但更多的是“嘉峪年年落日,敦煌夜夜鸣沙”、“山远寒烟起,天高万象虚”的壮阔雄浑,但这壮阔雄浑不是单一的,其中又蕴藏着“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王勃),“余于登高时,遂有今古苍茫之感”(沈德潜)这种“主体等同于无限的结果”(李泽厚
刘纲纪《中国美学史》),所以,即使“旁礴万物以为一”(庄子)了,也仍然存在着对自身和历史的反思,所以,“嘉峪年年落日,敦煌夜夜鸣沙”、“山远寒烟起,天高万象虚”的画面中固然是“忘记”了个体性的,但深入到画面里面去,即知觉的深处,我们触摸到的,却是个体性的思想。
望江的旧体诗在风格上我以为是近宗唐而上接汉魏。如《塞外拟古》4首便是深得唐诗之神韵的显例,像“塞风吹渭水,白雪照祁连。大漠余红柳,星河拥朔天”,放进唐诗之中而不言明作者,应该是人莫能辨吧。而像前举“山远寒烟起,天高万象虚”以及“人事归兴废,山川入莽苍”“白骨归平野,青松满短冈”则有汉魏古诗以冲淡出之之风味。
旧体诗能如此,谁还能有什么话说?
所以,我也不说了,谨以此文贺望江诗选付梓面世。
2006.7.15-16于安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