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我有两只表，一只钟，它们的时间总是不一样，因此我平时只用一只。但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这事情与时间的准确紧密相关，我又在家里的话，我免不了三只都看上一眼，结果可想而知，得靠我的主观武断来裁定客观的“标准时间”。

    我的麻烦在于，量度客观标准的钟表太多了。

    但我的麻烦也可以归之于存在的客观是各种各样的客观，而没有只作为一个的客观。

    一场经过的暴风雨，道路上积满了水，太蓝的天因此倒映在道路上，不断地被疾驰的汽车或小心翼翼的自行车碾碎，但是只要能稍稍平静下来，蓝天就又在道路上荡漾了。

    由此似乎可以说，平静就获得了天空。

    在深山里听见寺庙的钟声，我没有想到寺庙，意识到的也不是时间，而是一种脱离了时间的苍茫空间，在这样的苍茫空间中，我的身体也虚无、飘忽起来，只有灵魂格外地醒着，倾听着一下又一下的钟声……

    这样的钟声也是虚化了的，它作为时间刻度的本质淡去了，只保留了一点对于时间的暗示，被突出的是它在空间中传播、震动着空间所获得的空间感。

    脱离了时间的钟声与空间，让人下意识地肃然敬畏……

    默温的诗：“它们出现的地方，我似乎来过 / 我认出了它们的栖息处，好象记得 / 我的前生 / / 正是现在我也在那地方走着 / 寻找自己”。

    不同的仅仅是，给默温以启示的是蘑菇，以及我“认出”的不只是前生。

    一个庸俗的人，可能永远不会有高尚的时刻；一个高尚的人，却几乎可以肯定，必然会有庸俗的短暂时刻。

    高尚是反人性的，因此，高尚是超越了一般人性的最高人性。

    对于不可以说的应该沉默。但这种沉默应该是显示，显示那些不可以说的。

    哲学上如此，现实生活中也应该如此——它区分出这种人和那种人。

    遍野盛开的油菜花，用它的金黄，使因为一览无余而乏味的平原生动起来，而一团被雨洗过的红色，在金黄色的海洋中缓缓移动，那么鲜艳，活泼，可爱。

    其实那是一辆拖拉机，它正在一条因为油菜花的遮掩而看不见的路上行驶，如果走到它边上，就会听到它“突突突”的吵闹，看见和闻到它从排气管里喷出的黑烟。

    但是现在我离它的距离足够远，它因为只是一团缓缓移动的红色而显得可爱。

    我不知道我这种因为抽象的颜色，忽略了实体所产生的感觉对不对，但是我感到愉快。

    在田野里，我遇见了几个挑野菜的孩子，男孩和女孩，都拿着一只篮子，一把小铲刀。篮子里是些荠菜、马兰和藜蒿。菜上有些泥，他们的手上和脸上也有泥。

    他们笑着，闹着，手却仍很敏捷地挑着野菜。

    我站下来看了他们很长时间，他们却只瞧了我一眼，就再也不理会我了。

    原因很简单：我从他们身上看见了也曾经这样在春天的田野里挑野菜的自己，他们在我身上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尽管我身上隐藏着他们的未来。

    这样也很好。他们因此快乐。

    我早已丢失的我挑野菜的篮子，现在因为这几个挑野菜的孩子而被我想起——不，不是想起而是发觉。

    一旦发觉自己有所丢失，发觉丢失的就不仅仅是开始时觉察到的那一件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