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天 河 Heavenly River 》之四
(2010-04-26 18:5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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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
“赵—景—杉,何—熙—光,”在勉强展平的烟纸壳上,景杉一笔一笔写下他俩的名字教她认,又边写边念:“白—小—莲”。
小莲看了看,摇头。要过他的笔,歪歪斜斜写下“白莲心”。
熙光不解:“莲心是苦的,莲花才像你,你怎么能叫莲心呢?”说罢要把那三个字划了。
小莲皱眉抗议,一个劲儿在烟纸壳上写“白莲心,白莲心……”
熙光赶紧说:“好啦好啦,白莲心,你会读唇语么?是谁教你的?”
小莲拉过他的手,让他摸摸自己的耳朵,自己则在另一侧清脆地弹了一个响指,然后得意地笑了。
“你能听见?”她不是聋哑,熙光恍然大悟,难怪水市上,老白在远处吆喝她,那卖脂粉的老板娘招呼她,方才景杉叫她,她都能点头答应。
三个人已远离戏台,在水码头前坐着纳凉。就着飘动的河灯,景杉心血来潮要教小莲识字,顺手向熙光要来他已抽尽的空烟纸壳。
“抽得这么快?”
“酒太烈,喝不来,要不是你大伯高兴喝醉了,也不能这么早就出来,抽抽烟散酒气。”
“老白家的酒地道吧,镇上出了名的,别无分号!小莲是吧?”
小莲从怀里掏出一个随身携带的细颈青花瓷瓶,打开用细棉布包着的软木盖儿,送到熙光面前,请他闻一闻,表情充满挑衅:“你敢喝吗?”月光下那小巧的酒瓶看上去像毒药。
熙光从来不喝白酒,晚上一顿已让他领受了,他是喝红酒香槟威士忌的。台面上,他从不逞能,确实也没必要,但他面对小莲的挑衅时,却心血上涌,接过酒瓶一仰脖便喝了。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
景杉说:“雄性激素在起作用。”
这酒比晚上喝的还要烈十分,口感极醇厚,容易入喉,尾调也没有苦味,有浓浓的大米香。
景杉拿过那只酒瓶,摇一摇,发现被熙光喝得还剩一点儿,他于是把尾酒喝了。
小莲拍巴掌,像表扬两个大英雄。
这是她私藏的宝贝,酒在窖中发酵成熟,上甑摘酒时须看清酒花,什么样的酒花出什么样的酒,她灵敏的舌头在瞬间迅速辨别味质高低。这小青花瓷瓶里装的是头道“大清花”,这一道通常留下来勾兑用。浓香暴辣,她偏爱这原始狂放,能把胃烧穿的酒劲儿,拿小瓶儿装起来贴身带着,体温刚好再给它加加热,把香味吊出来。
远处传来飞机轰鸣声。
熙光捂住小莲的耳朵,不愿她听得真切,心生恐惧。她避开他的手,觉得那足以令人魂飞丧胆的袭击声既新鲜又刺激。
她高兴的时候,喉咙里会发出尖细呜咽的声音,类似幼鸟初鸣。
熙光只觉得躲闪中的小莲是道摸不透的幻影。他定定地看她,周遭奇异的香气将他笼住,渗进他的身体,又似原本就住进他身体里,透过他的呼吸溢出尘外。
她散漫地冲他笑,笑容像一缕轻烟,朦胧了他的眼。
他的知觉被突然夺走,人跌进她灰蓝色的粗布裙里,手落在裙角,感觉湿漉漉的。
这是他第一次喝醉。
接下来的日子,小莲成了熙光和景杉闲暇时必找的人,他们其实每天都是闲的。但小莲不是,酒一出窖,她就得忙着摘酒,凡成酒勾兑储藏成陈酿也需要她。她从五岁开始尝酒,七八岁开始摘酒,已经是个技艺炉火纯青的酒娘。
他们不被允许进入酒坊看她做事。老白在门口脸一横,他们只得乖乖离开。
她也不被允许去祥云锦坊找他们。老白瞅出了些端倪,“少跟那些少爷们来往,吃亏的都是你!”
她有她的办法,反正老白管不住她出门,她随便搭条船,到锦坊水阁底下的小码头,往熙光或景杉的窗户上扔块石子,正在读书的少爷们就快乐地下楼了。
他们也这么找她。她住在低矮的临水屋,窗户推开就是河,房门走出去就是酒坊。有一回她趁老白睡午觉,把景杉和熙光从船上拉进屋里,带着他们见识了一把到她这儿已经第五代的神秘老窖。
对景杉来说,小莲是童年回忆的一部分,渐渐地,他把她想象成青梅竹马,并以此向熙光炫耀:“我认识她的时候,她不过三四岁,我是听过她唱歌的。”小莲唱了些什么,景杉不记得,但他确定曾经在河岸边听过,她在酒船里旁若无人地唱,稚嫩的声音清脆透亮,甚是动听。
对熙光来说,小莲是引他去解开的哑谜。她身上飘散着本应风流妖娆的酒香,但她的灵动轻巧,纯然无机,一派不染尘埃的味道。她和这镇子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不是一回事,虽然她成天光脚趿着鞋,有时候鞋面有似乎未完工的零星绣花,有时候则是一双老蓝花布鞋,但她光洁的脸庞、黑黑亮亮的眸子、洒脱的神情,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可以用优美来形容。
他甚至怀疑她一双细嫩的手是酒曲变的,触及之处,都微醺似醉。她划得一手好船,阿钟每每将船牵出,便无事而返。她将船桨轻轻摇动,松散的发辫在暮光中随着身子微微颤动,熙光觉得整条河都瘫醉在船下,船也跟着醉了,晃荡着沉重的身体,她手中的桨也醉了,一切都变得飘飘然,然后熙光也醉了。
拙茁发辫,载我浮游。
乌青苍海,旖梦回旋。
云帆凤旗,桂棹兰桨。
错杂迷津,幽幽我魂。
声色豪饮,潋滟穿肠。
舟行天际,锦波流金。
恋兮慕兮,碧水晴天。
在金色黄昏的河道上,波德莱尔已清晰地替熙光描述过这种感觉。他飞快将成熟饱润的译文记录在随身携带的记本事上。这回,却摒弃一目了然的白话文,另择隐晦古体译之。
景杉打趣地说:“你们都是身藏不露的仙客,一个怀揣迷魂酒,一个窝藏迷魂字。不过你也不懂她,她也不懂你。”
熙光揶谕:“你也喝过,你懂?”
阒然无语。
只有她的笑靥,如花盛开在碧波叠荡之中。她不知道波德莱尔,但她有满腹美妙如诗的船歌。
每当她想在河道上放歌时,她只能绽放那比春光还要明媚的笑靥,她唱不出,也写不出。在他们到来之前,她只会写自己的名字,现在又加上那两个名字,纵然她想把那些船歌写下来送他,她也不能。
人们都知道她爱笑,她为什么那么爱笑。
她明明如出水芙蓉,为什么偏听偏信要有一个苦涩的名字——白莲心。
这究竟是一出无人解开的哑谜。
因着她的哑,镇上的人都还算照顾她,也有说风凉话的,不过不当她的面说,她的耳朵好使着呢。“都十五了,老白该放人了。”街坊有暗中议论的,女大不中留,况且谁都知道娶了小莲,那陪嫁可是一座酒坊,后院再养些猪,酒坊在,就有喂不完的酒糟,酒糟贴猪膘,成圈的肥猪又是一笔收入。
“不过模样生得再好,也还是个哑巴。”人们都觉得这是块有致命瑕疵的美玉,娘家不中留,婆家也要不得。
景杉跟熙光说,兴许她不是真哑,是受了惊吓,不会说话了,时间久了,便有了发音功能障碍。
镇上的老人都记得那天,小莲在酒缸前死死抱着她娘,牙齿紧咬着嘴唇,流出发黑的血,人晕厥过去,她娘在她怀里已经没气了。老白蹲在娘俩面前,拼命揪着头发,声撕力竭地哭嚎着,像条被活宰的荒原狼。
“脑袋撞出那么大个洞,可怜啊。”镇上的人都说,那几日天公的心情不好,阴雨绵绵,冬天怎么都过不去,都三月了,早晨还有霜冻,泥泞的地面看上去没什么,脚跟其实特别容易打滑,小莲的娘在酒缸前不慎一摔,那么鲜活的人,生生给磕死了。
小莲听见动静,给眼前那个血人吓瘫了,吓晕过去好几个时辰,棺材都送来了,她还没醒。
等她醒来,娘已经被钉进棺材里,娘再不能和她说话了,她从此也不会说话了。
她似乎得了失忆症,成天憨憨地笑,光着脚趿着鞋,没心没肺地四处玩闹,水市上的每一条船都认得她,镇上每一家店铺里都有她调皮的影子,日子渐渐积累,悲剧的话题随着她的成长而淡泊了,关于她的话题却随着她越来越出尘的容颜日益增进。
她和她娘长得一模一样,甚至更胜一筹。
只是她过早地失声,无人考证她曾发出的声音是什么样的。随着她娘的离世,宛若莺啼的歌声从此在水面消失无迹,那是真正的天籁。从远远的大运河飘来,不知迷倒过多少沿途漂泊的人们,飘进西市河,再也没能离开。那歌声只属于绵延不绝的河道,回荡在水气氤氲的天际间,传送进两岸的烟火人家,也纠结出残暴的纷争与宿怨。
听说,她原是位俊俏船娘,打小跟着爷爷过活,父母早亡。她一路和爷爷唱着船歌来到这一带,倾绝天下的歌声为她招致了无数提亲的人。
听说,东栅的永广当铺的少东家看上过她,想买下她给身染恶疾的老太爷当姨太太冲喜。
听说,她早已许了镇外的汉子,那汉子投军去,扔下她,又有一天突然回来,带了一百二十杆长枪找当铺少东家算帐,险些引起一场格杀。
听说,她每天在河道上唱情歌,却不是唱给那当了土匪的汉子听的。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她爷爷过世了,她用歌声送老人的亡身,沿着他们来的方向飘回去,她说爷爷在此无法安息。
听说,祥云锦坊的赵大爷看上过她。她被当铺的少东家藏在水牢里,老太爷快要过身时,少东家组织了一场寿宴,她被硬拖出来唱堂会。
听说,土匪的一百二十杆长枪端起来,齐齐瞄着戏台坐席的那一刻,老太爷中风断了气,她趁乱跳下戏台,差点摔死。她摔到前来送酒,等着打赏的老白身上,是老白用盖酒的破棉布将她小小的身躯掩住。当铺那场浩劫过去,当土匪的汉子不甘心,领着一票兄弟欲将东栅洗劫一通,结果被火速赶来的宪兵队打死了。那一百二十杆长枪多半是空膛,唬人的。
听说,打了三十年光棍的老白拣着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大便宜,赵大爷却因此终身未娶。
一切皆听说。
飘在风里的闲言碎语,像飘在河道上的歌声一样,都成了历史传奇,而历史的真相,只有历史自己知道。
她突然磕死在酒缸上,若她的死是个谜,那谜底只有酒缸知道。
熙光和景杉,也不能从人们嘴里的那些历史碎片中得到什么。
小莲的名字是她给起的,她是不是早已预见自己的意外之灾,女儿的孤苦冷清。
白-莲-心。
一提起这名字,熙光的心就不住抽搐。
她太美好,美好地像圣坛上的奠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