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天 河 Heavenly River 》之三
(2010-04-26 18:5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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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
“蛎壳片啊,能避雨,珍珠的粉润透春光。
再大的雨儿也打不进来,蓝布的帘子你小心拉。
酒缸缸堆成山,米儿曲里醉。时候不到不许揭盖儿,酒娘呀,河水哪比酒水清……”
那不知名的船娘远处水面上放歌,小莲隐隐约约听了一段,在心里跟着唱。
她再熟悉不过,这是她娘从前编的歌儿。她不知道是只有那一小段,还是后面还有,她没听见过,小莲顺着曲调自己又编了一节,可惜没人听见过。
河道再长,河面上飘着的歌儿,小莲十有八九会唱,因为大多数是她娘从前在河道上唱过的。娘早不在了,歌儿还在,小莲依着听不尽的歌,默不做声长大了。
她每天都很开心,她有喝不完的酒,没有理由不开心。老白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新酿的酒她先尝,“尝不了几年啦!等一嫁人,舌头就不灵光啰!”她爹一开坛,脸上便会泛出蠢蠢欲动的红光,好像酒缸里酝酿的不是酒,是一缸黄金,硬通货,都说乱世买黄金,什么世道他的酒都不愁卖。新酒一揭盖儿,女儿提出一小勺,轻啜片刻,舌尖在嘴里轻轻一转,冲他抿嘴一笑,这缸硬通货就算大功告成了。
明码标实价,街坊落个好口碑,官爷从来只走正门,他后脚就派伙计后门给人送去了,得来的钱,不论酒的斤两计,叫官爷的打赏钱。
只有“祥云锦坊”的人,老白不爱搭理。
父女俩一直在水市上忙到晌午,酒船自重轻了一大半,这才带着轻飘飘的心情回到酒坊。
阿泰已经来过,店里的小帮工榆豆站在水阶上说:“掌柜的,阿泰说他家今天来贵客,让傍晚送些好酒去。”
“什么贵客?一会儿把这几坛拿走。”老白指着酒船上卖剩的几只酒坛子,有的没启封条,有的卖了一半,零七八落在船上还没卸。老白将船绳拉紧,绑在木桩子上。小莲也不趁船停稳,早跳上岸去,抱着花纸盒子和花布进了门。
榆豆知道老白凭性情卖酒,不敢较劲,悄悄对老白说:“掌柜的,人家把钱先送来了,可真不少,都在柜台里,您仔细点点数,听街坊说是三少爷景杉回来了。”
三少爷,老白记得那穿开裆裤的狗屁孩子,这算什么贵客?小孩子喜欢扎堆在水码头瞎玩,还跟小莲抢过糖人,小莲比他小好几岁,不哭不闹,对着他小鸡鸡猛踢一脚就跑了。
想起这趣事,老白的脸上浮现出憨笑。去到柜台前点了钱数,看出人家是诚心实意要买酒,老白跟榆豆说:“让小莲带你去取坛子,她知道哪边的酒正。”他这个人粗归粗,从来不跟钱计较,况且一想那件事,他都替三少爷的鸡鸡疼。
若他家来的是别人,老白不见得买帐。
给榆豆点了几只还封着黄泥的酒坛子,小莲跑回自己的小屋关起门来。
“蛎壳片啊,能避雨,珍珠的粉润透春光……”她在心里唱,珍珠的粉润已捧在手心,不是蛎壳的珍珠贝,是她早晨在水市上买的鹅蛋粉,小心翼翼开启花纸盒子,像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她闭上眼睛深嗅馥郁粉香,娘的歌声在虚空中飘回来,在她小小的心房里回荡。
她闭上眼睛将脸凑在粉面上笑,娘的脸,圆润的粉白的,似乎在这刹那回来了,凑在她的脸上,淡淡的粉香,是记忆中关于娘唯一的味道。
她寻了很久,都不晓得那味道来自何方。
她在酒缸里寻过,没有。
在爹爹的被枕中寻过,没有。
在四季的西市河上寻过,没有。
在自己所有的衣服里寻过,没有没有。
她在水市上不停地找,从玫瑰糯米糕找到茉莉花船,从洋碱洋烟找到洋布洋火,找了好些年。
她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种东西叫胭脂水粉,这东西里藏着她娘的味道,藏着她和娘之间最亲密最真实的触感。她早晨一打开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盒子,就惊呆了。
她弓着身子挨个儿闻,终于闻见了那个她日思夜想的味道。玫瑰胭脂鹅蛋粉,卖东西的柳家婶子不知道她找什么,要送她头绳,梳蓖,她不要,红着脸笑着推回去了。
玫瑰胭脂有些贵,她买下鹅蛋粉,柳家婶子硬扯了一小块花布送给她。“夏天了,做个肚兜好乘凉。”
她笑着收下了,下回她要把那块玫瑰胭脂买回去。
她轻轻用指尖沾了些香粉,对着铜镜往脸上轻轻抹开,她的脸很白,抹了粉就更白了,她迅速又下力气抹开了它,现在,她那边的脸颊略微有些红,她咬着牙齿望着镜中的自己,又望了望墙上发黄的旧照片,娘在那里对她微笑。
娘笑的时候,小巧的鼻子微有些皱,她审视自己笑起来的样子,鼻子也有些皱。娘的眼睛细细长长,脸颊粉扑扑的,嘴也很小巧,笑的时候,嘴角有些甜窝窝,她看看自己,也是一样的。
她轻轻合上花纸盒,心满意足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连梦都是粉扑扑香喷喷的。
一直睡到老白在外面叫:“小莲,吃晚饭啦!黑灯瞎火你在里面跟鬼耍呐?”
老白再粗陋,对小莲也心软,小莲不听话的时候,他从来不敢动粗。谁叫他只有这一个女儿呢?比起祥云锦坊无妻无嗣的老赵,他得意洋洋。
他没发觉小莲身上的香粉味,他对这些从来愚钝至极。他不记得小莲她娘身上是什么味道,他只记得她曾经不停地在唱歌,高兴,不高兴,自愿,不自愿。
他听不懂她唱什么,但他从此不愿再听见歌声。
若不是她唱得太好,小莲不至于今天这样。
若不是她唱得太好,也不会最后归在他手上。
他不愿回忆。
吃饭的时候吃饭,喝酒的时候喝酒,算帐的时候算帐,睡觉的时候睡觉,他每天重复着同样的日子。
还好,小莲成天乐呵呵的,像个傻子。也不是彻底傻,她倒还有些机巧,能尝出酒的好歹,这种舌头比通灵宝玉还稀罕,有这一样也行。
随随便便吃两口饭,小莲把碗一推,辫子朝身后一甩,跑了。
“呆孩子,又瞎玩。”老白也不收拾,独自把面前一大碗酒喝光,躺在草席上就打起鼾来。
小莲听见了蟒蛇皮二胡的声音,跑到水上戏台看热闹去了。
人们已然聚拢,小莲赶紧钻进去。她身子娇小,容易钻缝,也容易被人挤开,只有拼命往前站,使劲踮起脚尖才能看到戏台上的全景。
月亮升在高空,柳枝在水前舒展肢体。水面倒影里越来越多的人,高高的戏台搭在水上,人与戏台,隔水相望,看到忘我时,看客不小心被挤进水里,是常有的事。
两边阁楼的扶栏上也能看戏,类似戏院里的包厢,这些看客都是乡绅,今天的乡绅少了位常客——祥云锦坊的赵大爷,小莲给他家挑的那几坛酒口感一等,后劲也大。侄子回乡第一顿晚饭,他高兴就多喝了几杯。
戏台上穿着红袄的女主角正绷着厚厚的粉脸和男主角调情。原来男的疑心她与别人偷情,拿着弹弓打破了她的窗门,两个人扯不清理还乱地你一句我一句唱着,月琴、二胡、板胡在一边替他们鼓着劲,女主角的嗓门大,唱到高处有些破,生生把那男的比了下去。
小莲就当看滑稽剧,那女主角的头还特别大,红袄在身上紧鼓鼓地,动作僵硬呆板,好玩极了。
有一个很平稳的声音在吵杂的各路人声中浮出来:“人们总是无法忍受对方的屋里还有其它人的存在。法国戏剧也一样,不管这女人是不是良家妇女,阿芒同样不愿意玛格丽特的屋子里藏着别的男人。”
这男人的声音并不大,甚至是自言自语。
小莲却听得真切,不禁回身往人群里望去。人山人海,她却看见了月亮下面熙光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这张脸,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踮起脚尖用满是好奇的眼神盯着他,他却没有看见她。
倒是他旁边的那个人,景杉发现了她:“小莲?是你吗?小莲。”
“你在叫谁?”熙光问景杉。
“好像真的是她,早晨水市上那个,她在点头,果然是她!”景杉见她一直在点头,不顾一切地往前挤。
小莲!熙光想起那个从他手臂上扫过的身影,突然间觉得那湿漉漉的感觉又回来了,心一痒,也跟着景杉拨开人群。
他们昂着头,怕低头间弄丢了小莲,又不得不注意脚底下的轻重,怕踩着别人,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小莲在哪儿?
小莲瞅准了那二位的方位,低头直插进人群,一直往前走,她小小的身子左钻右钻,她知道他们也在朝着她来,只要方向没错,她这么挤就能迅速与他们会合。
她不知道他们是谁,她早把当年踢了景杉一脚的事忘了。她若记得一定溜之大吉,才不愿十年后人家撞上门来报仇呢!
她挤着挤着,果真撞上了他们。
她摸到一件洗得略旧的衬衫,里面有淡淡的烟味,她摸到了那衬衫贴身的细棉质感,和那个健实的身子。
她抬头,他低头。
戏台上的乐音,周围杂闹的人声,一下子在彼此的对视中消失了。她的手停在他的腰上,拽着他的皮带,她不觉得,他也不觉得。
“你叫小莲?”他低问。
她如早晨水市上那样咧开嘴憨笑,月光下她的脸略有羞红,他看见了,她不觉得。
她只是兴高采烈地笑,冲他点头。
“小莲,还记得我吗?我是景杉哥哥!”景杉激动地说。
她没听见,仍盯着熙光。
“喂,小莲!”景杉晃着她的肩膀。
她回过神来,猛地发现还扯着熙光的皮带,连忙把手藏在背后,两只手交叉拧着。
景杉,好遥远的名字,在她的记忆里几乎从未存在过。她使劲回想,摇头,再想想,不好意思地对他直摇头。熙光看她时而惶恐,时而羞怯的样子,被她逗得直乐。
“你不记得了?小时候你和我抢糖人,抢不过我,你就踢我。”景杉提醒她,周遭人多,省略了关键。
“还有这一出?”熙光发觉得她用表情代替说话。
可惜她的表情在面对景杉时,只有微笑摇头的份。
“唉,小莲,你还是不会说话。”景杉失意地说。
熙光似被电击,原来她是个哑女!
她终于对景杉微笑点头。是的,我还是不会说话。
她的笑容里充满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