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道西门有弊居，池塘竹树绕君庐。
    豪华肥壮虽无分，饱暖安闲即有余。

    行灶朝香炊早饭，小园春暖掇新蔬。
    夷齐黄绮夸芝蕨，比我盘飧恐不如。

    先文诌诌念段诗，因为云游在外的人，吃很重要，一日之计在于晨，早餐最重要！

    平常的旅者都得讲究吃得舒心，更何况经年羁旅，饱尝舟车之苦的白居易。好在他行过军，荒困时泥地里新挖出来的野菜土豆吃过，运济时村舍里现宰的活鸡活鸭吃过。苦的是常常弄不到好酒喝，但练就一副通达五湖四海的肠胃，也熟谙军营里“行灶”的妙处，这是一种简易的炉子，走到哪烹到哪。因此他晚年，用尽积蓄加两匹马购置了洛阳一处宅院（那时的房价也不低，一匹马炒一炒能换四十匹绢）。池塘有水从南往北向东流，西门有菜园子，于是引水进园，春来万物繁茂，就地支起行灶。

    一大早便燃起炊烟，不在乎吃得多丰盛，只求吃得安逸舒坦。嫩嫩的蔬菜带着晶莹剔透的朝露一齐下锅，谁家能比得上这般新鲜？

    如今已经没有“行灶”了，忙碌奔波的现代人带着自己百炼成钢的肠胃周游四海八方，哪吃得上像白居易那么惬意的早饭？住到哪吃到哪，各大酒店的厨房充当“行灶”，虽然鲜蔬鲜肉鲜果样样不缺，总厨的技艺是一个更比一个高强，却总是欠了些家里的饭香味。

    民宿的早饭，我以为也一样。

    房东阿叔在我刚进客房的时候提醒我：“早餐单在床头柜上，记得晚上九点前要选好种类给我，明天才不会耽误。”我扫了一眼，发现那是张长着酒店脸的小卡片，分ABC三类，并没有多细看，心想这里是酒店化管理，自选配餐式的早饭估计大差不差，无非在土司面包、三明治或白粥、汤面之间进行中西式转换，随便选选好了。

    等房东阿叔走了，自己安顿妥当，拿起铅笔画勾勾时却发现这作业有难度。

    C类由于全盘西化，土司片配黄油果酱、培根、烤肠、煎蛋……，基本就是普通大陆早餐，故直接略过。

    我在A类和B类之间举棋不定。A类以点心小菜为主：咸菜香干、定胜糕、萝卜干毛豆、咸蛋、皮蛋……对于久居北方的我，这些江南小点一看就忍不住要流口水，虽然除了当地特产定胜糕之外，其它在别处也能寻到，可是由于水土地域差异，味道却是两样。

    B类则是主食为主：青菜肉丝炒年糕、咸菜肉丝面、汤圆、水饺……我常常抱怨北京找不到美味的青菜，北京的青菜都是大叶子口感粗糙，不像江南的小青菜，咬下去满口清甜，脆嫩爽滑。

    我想吃定胜糕，还想吃青菜肉丝炒年糕，还想吃萝卜干毛豆，还想吃用柔软的弱碱水和出来的细滑糯米做成的汤圆！

    不能兼得，只能割舍。于是我安慰自己，反正又不止住这一晚，今天A，明天B，轮番宠幸！

    翌日辰时，古书说：辰时，君子勿劳，朝食饱。休假最大的好处是没有人逼我上班，催我交稿，不用熬夜，黎明即起，却没有万机待理的感觉真好，慢悠悠喝了道菊花茶之后，下楼吃早饭！

    阿叔和阿姨热情地跟我打招呼：“起了啊，早饭一会就好！”

    厅堂只有我一个人，两张八仙桌，我选了靠窗边的，外面鸟儿唱起盈盈水波，春风吹动依依杨柳，新沏的菊花茶在桌上，屋子里有电视机，有竹扫帚，墙上挂着年历，就像寄住在别人家里。

    事实上，我正寄住在别人家里，这民宿原本是当地原住民的房子，虽然被统一翻修过，但每栋管房的阿叔阿姨曾经就是它们的主人。

    阿叔端上一只小小的蒸笼，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定胜糕。五瓣梅花的身形中间是青红丝，小心用筷子夹起，米香扑面而来，咬开里面微烫的红豆沙，正缓缓流进我的齿缝。一只当然不过瘾，但配餐就是这样，当作主食的小吃只有一份，想吃，一会儿镇上买去！我安排好这天第一个采购计划。

    小菜里最心水是萝卜干毛豆，毛豆经沸水烫熟，用香油和色泽金黄的萝卜干拌在一起，入口爽脆，我随意给它起了个别名——黄金翡翠豆。一小碟不过瘾，这个可以单加，小菜都装在一只只青花瓷罐里，我于是自己取来。桌子上泼了些茶水，我用纸巾轻轻擦掉，总觉是在阿叔家里，吃完饭要帮阿叔洗碗。

    “阿叔啊，这个萝卜干是你自己做的吗？真好吃啊！”我边吃边夸。

    “是镇上买的。”阿叔在厨房里边忙活边应声。

    “噢，真好吃！我想带些回去吃。”我说。

    “那我帮你买吧，正好今天要出去买菜！”阿叔爽朗的说话让我欣喜雀跃。

    也就大半天功夫，一大包萝卜干已经在餐桌上等我了，沉甸甸，我一看，足足5斤重！再重我也要背回去，从此北京的家里，每天早晨，菜碟里毛豆萝卜干的脆亮加上入口的咯吱脆响，那叫爽哉！白居易的“夷齐黄绮夸芝蕨，比我盘飧恐不如。”我这儿改成：煎饼火烧麦当劳，不如黄金翡翠豆。

    当天我晚餐我就吃上了美味的小青菜和黑芝麻汤圆，于是第二天继续定胜糕、毛豆萝卜干！

    第三天，可惜第三天，我就要离开了。

    乌镇没有直达北京的交通工具，我必须搭最早一班去上海的车，路上再颠簸两个小时，才有可能赶得上之前预定好的飞机回北京。

    寅时中，风雨如晦，平旦未出。整个镇子都还在沉睡中，窗外万簌俱静，连水波都看不见，天空玄黑泛青，如深渊，一片虚空，冷且清寂。

    我依依不舍关上砺壳窗，梳理过后，脱下晨衣，穿上厚厚的外套和毛靴。提起行李，脚步不敢轻怠，尽量小心地踩稳楼梯一步步往下走，我怕惊扰了楼里的人，也许他们正在绮丽的梦中，不能被这仓促的脚步和木楼梯的响动破坏了。

    窄窄的楼梯走下一半，隐约地我看见些光从楼下某个地方透过来，还有些细碎的响动，我加快速度下到一楼。饭厅里的灯是开着的，厨房里，阿姨正在灶台边做事，一口深锅已煮沸，她用长筷子在翻动着什么，同时照看着另一口浅锅，里面好像是什么菜。

    我轻轻说：“阿姨，这么早就起来了，我要走了。”

    阿姨急忙回头，望见我便笑了，“我知道你今天早晨要走的呀，我给你做饭呢！”

    做饭？早餐单上明明写着用餐时间从七点以后才开始，这会才四点半，况且头一天，我并没有把画好勾勾的早餐单给阿叔。

    我挺不好意思，阿姨见我手上拎着箱子，忙过来招呼我坐下，说：“我给你煮了碗雪菜肉丝面，你今天又是汽车又是飞机，路上一定会很累，也吃不踏实，我这就好了！你等一分钟就好了！”

    很快一碗料足汤多的雪菜肉丝面端上桌，呀！这难得的早餐！羁旅中的“行灶”也比不上它温暖贴心！没有什么珍贵的食材，不比应季赏鲜的时效。民宿原住民朴素无华的待客之道，平平实实煮在这碗面汤中，醇厚浓郁，填饱了我空荡荡的胃腹，也给我补足即将展开另一段旅程的元气。

    但还是要离开，虽然暖暖的汤面下肚，虽然我有千万不舍，真的要离开了。

    带着不尽感激，我拎着箱子再次别过，走出这玲珑水阁，走到窄长的小街上。前面是出镇的方向，我在晨雾中回头望，民宿11栋的灯箱牌还在那里发着亮光，好像在等我，对我说：有一天累了，记得回来。

    走出西栅大门，天色已有些微亮。安着蓝印花布帘子的三轮车已经出工，生机勃勃穿梭在街巷中，蓝白花布帘子随风飘扬，像一道流动的别致风景，这个灰青色的街市就快要醒来。

     “乌镇，早安！” 我在心里默默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