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箱里有一床老蓝花布被面,是我压箱底的宝贝,家织的粗棉布,摸上去厚实朴拙,原本是蓝底白花,年代久了,白花经过无数次洗涤变成浅蓝灰花,倒也层次分明,透出一种鲜活气,沉着洗练。
“这是我出嫁之前,我娘请人染的,那个时候就兴这个,新娘子带着被面到婆家,叫做会过日子。”外婆曾经把它做成门帘子,一边缝边一边对我说。“这是梅花,喜上眉梢,这是蝙蝠抱铜钱,福禄双全,这是寿字团花,长命百岁……”
彼时还在上小学的我坐在小凳子上听她数宝,她喜滋滋的样子不亚于当年的新嫁娘。那是1928年,会过日子的外婆带着新被面来到外公家里,一张牛皮纸上写着双方的生辰,是结婚证,一根红绳绑住,便是一辈子。
门帘缝好了,挂起来,背面是鲜艳的桃红棉绸,里面薄薄地嵌了层棉花,这用了几十年的老蓝花布棉面,又焕然一新!冬天里,它为我把屋外的严寒挡回去,屋子里生起炉火,进门出门,我每每掀起这面老蓝花布帘子,都觉得暖烘烘好舒服。
这布帘子陪我们一直到空调时代。外婆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春日,把它仔仔细细拆下,取出棉絮,洗净,再用竹夹子将它晾在晒台上。熙风吹来,我闻见了它散发出来的奇妙香味,那是一种陈年的草香,深邃幽远,平实谦和,和甜丝丝的阳光、洁净的肥皂香交融在一起,这令人满心愉悦的味道叫幸福。
后来,外婆在一百岁生日之后的某个凌晨去世了,我从外婆简朴的遗物中抱起这老蓝花布,细数上面的珍宝,点点梅花,印合了外婆名字中的“梅”字,蝙蝠铜钱和寿字团花所寓意的福禄寿,在外婆和外公七十多年携手共济的婚姻生涯里都实现了,我将它叠得平平整整,从南京带到北京,它成为我的压箱底,或许将来某一天,也要随着我去婆家过日子。
住进乌镇民宿那天,放下行李第一件事是找拖鞋,床头柜里的一双蓝印花布拖鞋,一朵朵白梅盛开在幽深的靛蓝布面,看得我好欢喜,鞋底软软的,踩在坚实的木地板上有种回家的暖意,将我的异乡感一下子扫尽。人就是这么容易被哄的,我行过那么多地方,住过那么多酒店,不想在这个最疲惫的时候,遇见一双最合心意的拖鞋。
只因它是蓝印花布的,上面印着外婆的象征——梅花。
一个微雨的下午,我撑着伞在镇上闲逛,雨点打湿路边的小木牌:草木本色染坊。早就听说这镇上有染坊,既然有缘路过,我一定要去看一看,外婆的老蓝花布是怎么经过匠人们的手,一幅幅染制出来的。
院子空旷且清寂,晒布场上一匹匹蓝印花布高悬在林立的竹竿上,没有下雨天忙收衣的匆忙景象,凤栖牡丹、鸳鸯戏水、麒麟送子、百合万年、青梅竹马……每种图案都代表一个人们最朴实的愿望,每一匹都热热闹闹,生意盎然地迎风招展,人走进其中,便被这个傲然自足的世界所围抱,这是个蓝与白的世界,间或有黄红绿穿插其中,如同一个和谐平缓的协奏曲中偶尔夹杂些轻快的变奏,蓝天白云之中偶尔飘过一只彩色风筝,是美妙的点缀。
染坊里有两位匠人在工作,一个正在用一种灰白色的浆料隔着缕空花板往白棉布上抹,另一个则在染缸前忙活。给白棉布上浆料的匠人说这一道叫刮浆,花板是上过熟桐油的纸板,又防水又牢固,用刀刻上需要印制的图案,浆料则是黄豆粉加石灰粉配成,粘性好且防染性能高。在染布之前将花板蒙在布面,用牛角刀将浆料均匀且厚实地刮在上面,这样缕空的部位便不会被染上颜色。我看到已经刮上浆料的白棉布,有秩序的图案如浮雕般牢牢附在上面,很是好看。白棉布摸起来手感很生涩,原来是经过特殊处理,去掉油脂,才能饱吸染料。
接着便是下染缸,这染缸下得可不简单。好比张家有意和李家联姻之前,张家得托媒人去李家看看合不合适。这匹棉布要染成什么颜色,得用小缸先配个样色,江南一带,蓝色多用蓼蓝,就是板蓝根为原料,光绪《通州志》载:“种蓝成畦,五月刈曰头蓝,七月再刈曰二蓝。甓一池水,汲水浸之入石灰,搅千下,戽去水即成靛。”
蓼蓝制成蓝靛,还得配上米酒、石灰和水,使蓝靛水变黄,水面上起靛沫,民间俗称“靛花”,起了靛花,就能倒入大缸待染。
其它的颜色呢?匠人说黄色取自桅子和菊花,紫色取自桑葚,黑色则取自乌桕叶,染好的布匹里有一幅是金鱼嬉戏在水草间,底色则是微紫的玫红色,匠人说这种浓艳的玫红正是桑葚调出的,想起夏天吃桑葚,汁多饱满吮吸手指的情景,望着这妖娆多彩的花布,不禁垂涎欲滴。
在染缸前忙活的匠人当的便是媒人角色,替洁白的棉布相一相,这染缸是下得还是下不得。
他每天早起,看缸里的染水是不是成熟。他用碗舀起一些染水,用食指在额头上轻抹一下,手指沾到油脂后,再放在碗边,如果碗中的水迅速推开,就说明缸中靛水颜色大,染的时候浮色一定多,容易掉色,这叫“缸软”。相反的,如果碗中的水紧沾到手指,则说明染料不容易上色。石灰和米酒在染料中的比例则是定局关键,比例得当,洁白的棉布才能放心地泡湿后下染缸,经过七八道浸染、氧化、透风,用刮刀将灰浆去除,一番清洗、晾晒过后,再用踹布石滚压平整,最后成为色泽鲜亮又不易脱色的斑斓花布。
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经过重重人世考验,成长为会过日子的好媳妇,这过程恐怕和一匹白棉布经过数十道锤炼,变成散发着温润气息的美丽花布是相似的吧。
难怪它们不畏风雨,一幅幅在高高的竹竿上迎接我,它们已经历过重重磨难,自从一遍遍被浸染、被氧化,再被刀刮,被清洗,被滚压,然后脱胎换骨,世事洞明,从年少走进成熟,终翻越沧海,活出最本真的自我。
难怪人们总说蓝印花布最好用,蓝印花布最实用,不管是新嫁娘,还是老婆婆,它在会过日子的人手里,一针一线被仔细缝着,给小孩子做肚兜、千层底的布鞋、里面填满荞麦的枕头、吃饭的罩衫,给大人们做衣裳、做桌布床单,冬天做门帘,夏天做团扇……它总有派不完的用场,哪怕时间久了,却还总是生机勃勃,越用越觉得它和人一样,也会呼吸。
它们仿佛在风雨中对我说:循环往复啊世世人常新,日出日落啊生生不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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